站在一旁的绩文听闻,轻声一笑,见子墨不至于上当,于是把辫子绕在脖子上,自又跳进了坟里头。只听舱楼上头有一阵轻柔的笛声飞了下来,细得像发丝,似有似无,袅袅不断,笛声盘上岸边彩绘精致得屋梁上,然后向神秘的空中飞去。子墨静静听着,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了下来,那曲调正是数月前她被陈芝萧责打之后,重病在床之际在梦中听见的调子。这一来,倒是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她轻轻“哎呀”一声,突然对自己冲撞扶希有些后悔莫及。
空中漫天都是闪烁的星星,晶晶亮亮的。子墨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多,这样密,这样亮的星群。星群聚合在一起,像细沙,像河流,像浮雕,又像漩涡。她不由得壮着胆子问:“是谁在吹笛子?”
她话音刚落,那笛声便停了下来,但却是扶希笑着答她:“自然是我家公子了。”顿了顿,倚着船舱的门框,流里流气地说,“怎样,姑娘此时忽然想见我家公子了?”扶希啃一口巴掌大的小油桃,不怀好意地笑。
程绩文把辫子绕在脖子上,从别人家的坟地里抬起头:“子墨,不要与他说话!”
“扑通”一声水花四起,是扶希往子墨这一头丢了个桃核,清水溅到子墨的衣衫上,扶希道:“我一向便对我家公子说,姑娘家,还是要择那些阔绰富裕、见过世面的,才能与他般配,大家闺秀无不是该能端起架子便能端起架子,入药委屈求全时,又能放得下身段的。依我看,你还是听坟里那个汉子的,不要来招惹我家公子的好。”
与胡搅蛮缠之人讲理,足可算作执念,子墨道:“若不能见,那便算了。”顿了顿,遥遥致谢,“公子这个曲调,我往昔从未听过,上回听见公子用铁琴奏过,子墨一直不敢相望,如今既不能得见,便在这里谢过公子奏曲了。”她站在石头上端庄行礼,只听画舫复层的轩窗“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她连忙抬头极目望过去,窗口却没瞧见人影。
底层的扶苏却啧啧道:“说到底,我不过是受人之托,相请姑娘,既然托付之人都不在意,那我这就命人渡你上来。”
“子墨,不可去!”只听绩文肃声斥了一句。
扶苏道:“你究竟是哪一处的汉子,若说你对她心有所属,偏你只是言语上责令她,却不见行动。若说你无意于她,你又在这里胡搅蛮缠。要是我来说啊,现如今的男子,真是一点担当也没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埋头挖了半天的孤坟的老五这时候抬起头来:“绩文,这可怪不得那位公子说你啊,你这样非亲非故的,终归有些不好,随子墨姑娘去吧。”
子墨只好打圆场道:“按理说,我是归绩文管辖的,他教训我,也是说得过去的。不过,该烧的字纸我已经烧完了,数目也已经核对过了,我还是想去看看,耽误不了差事的。”
绩文狠狠锄地,没有抬头,画舫那一边的杂役奴才们已经放下一只小舟来接她。彼时,风中吹过一阵泥土芳香,清风荡漾在河面上头,像一首温柔的曲调。连人心都好像是同风一道化在了静静河中。
子墨本沉醉在一湖星光之中,抬眼却见对面河岸上有黑影流窜,她脸上一瞬间滑过惊恐,只见那些人影在树丛之中沿岸奔跑,她毫不思索地高呼道:“岸上有人!”话音未落,便有流箭疏疏而至,子墨矮身抱头蹲下来,只听身后撑船的杂役惨叫一声,她在箭雨之中侧头回望,只见那杂役胸口中箭,挣扎了一下,扑通一声落入河中。只听身后传来绩文和老五的疾呼声:“子墨!当心!”小舟一下便失去了平衡,她还不急思索,已经跟着翻进水中。
游水这个事情其实是个天生的本事,所以子墨向来不怕水,可游水的姿态,委实也算不得太好。终归,作为一个女子,可以自救已属难得,她一边躲避流箭,一边打着寒战向躲到翻扣在水面上的小舟之后去。
扑腾了几下的工夫,就听河心中央的画舫上起了骚动。她本能地从小舟后面望了望画舫,当看清舱楼之上,已有暗卫开弓反击时,她舒了一口气。
她这一口气还没彻底吐出来,便听见有人跳进河里,朝她这个方向游过来,徒留画舫上扶希慌乱大叫:“喂,喂!你怎么!”他立时收声,喝令暗卫道,“快!今夜不能擒拿贼人,也要让他万箭穿心!”暗卫闻声应是,有几个身手利落至极的,已经应声跳进河里,往岸上游去。
浸在水中,冰凉冰凉的,子墨又害怕又不知所措,她从小舟后面探头看过去,借着画舫风灯的光线,她一眼便认出来人的面孔,一时间,不知为何,她觉得即难过又幸福。水滴顺着头发,流过面颊,落到河面上去,叮咚直响,伴着初秋的风,凉到彻底。
只见那一头,胤祥飞快游到她眼前,他一手拢过小舟,一面转身道:“恐怕还有死士,你抓稳了,躲在船后,我带你游过去。”子墨喃喃出声:“你,怎么来了?”她打了个哆嗦,苦着脸又道,“按理说,我这样狼狈的时候极少,你怎么次次都不辜负呢?”
他回头看了下子墨,笑道:“你这样说我倒是放心了,我还怕你说‘怎么次次见我都倒霉’呢。”二人相视一笑,胤祥掉头向画舫游去。偶有一两支流箭射过来,胤祥一面推舟而挡,一面道:“冷不冷?”他异常沉着,这三个字里,未有任何惧怕之意,冷静地倒像是二人正在戏水,而非遇见歹人了一样。
子墨不由得笑出来,点点头,喉头嗯了一声,道:“是冷。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极力控制着牙齿打颤,又笑着嗔怪道,“还和这位吊儿郎当的扶公子厮混在一处画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