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又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有一晚月黑风高,我在屋外等到了后半夜,实在按捺不住了,偷偷地潜入他的房中,哪知尚未近身,便将他惊醒,黑暗之中暗青子如雨点般的打了过来……”
沈泠衫“啊”的一声,凌照虚此际好端端地坐在眼前,自是无事,只不过唐门的暗器天下闻名,极少失手,沈泠衫听到惊险处,仍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的黑髭,道:“他奶奶的……幸亏老子……哎哟,沈姑娘,对不起……幸亏我当时穿了护身的软甲,要不然就真的被他打成刺猬了……”说着将面前的一杯酒,“咕嘟”一声喝入腹中,那端酒的右手,兀自微微颤抖。
座中三人皆明白其时可谓凶险无比,凌照虚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三人一番唏嘘感叹,只说凌照虚命大福大,施钟谟和白衣雪分别向他敬了一杯酒。沈泠衫滴酒不沾,以茶代酒,也敬了一杯。
凌照虚叹道:“我这一时鲁莽,可就算打草惊蛇了,唐泣自此更为谨慎,就连洗澡,都要将那鞶囊放在瞧得见的地方,每晚睡觉,屋外均安排有唐门的弟子值守。”白衣雪、沈泠衫面面相觑,一时紧锁眉头,惄然无言。
凌照虚满脸歉意,说道:“都怨凌某一时心切,操之过急,以致于事情落得今日这般田地。”说着长叹一声,以手拍额,显得懊悔不已。
沈泠衫见状,忙宽慰道:“凌掌门,这也怨不得你,唐泣为人精明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即便你没有打草惊蛇,想要拿到他的宝贝,也绝非易事。”
白衣雪道:“不错,凌掌门不必自责。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事已至此,咱们也急不得,从长计议就是。”他强作轻松之状,心头却愁云重重:“沈家妹子的身子日益消瘦,怕是再也经不起耽搁了,倘若一直寻觅不着机会,取不到佛头青的解药,怎生是好?”
施钟谟道:“白世兄说得对,只要是人,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难不成他时时刻刻如临大敌,全神戒备么?”
凌照虚说道:“那次失手后,我心有不甘,远远地暗中观察,虽近不到他的身边,却也数次趁他外出,进到他的房间搜寻,只是毫无收获,气恼之余,我就顺便给他……留了点……留了点印记。”
施钟谟举箸夹起一块肉来,微微一笑,问道:“哦?什么印记?”心道:“千手灵猿,岂是做亏本买卖之人?”
凌照虚诡谲一笑,道:“我瞧他床底下放了一个夜壶,便在夜壶里撒了泡……撒了泡尿,然后倒了一些在他每日喝茶的茶壶之中……嘿嘿,他打了我几十根暗青子,我便还他数十滴……回龙汤,两下就算扯平啦,各不亏欠。”
施钟谟和白衣雪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江湖人士平日里大多粗鄙不堪,此等戏谑捉弄之事,对于他们而言本也寻常,丝毫不会放在心上,倒是沈泠衫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羞得满脸飞红,啐道:“你……你……”起身出了屋子。
座中三人推杯换盏,又饮了一会酒,白衣雪估摸沈泠衫已经回房休憩,心中想起一事来,说道:“施先生,凌掌门,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敢与沈姑娘说,但终是瞒不过的。”遂将沈重如何因护女而不幸身亡的经过,详细说了,一席话惊得施钟谟和凌照虚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施钟谟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口中喃喃地说道:“沈师弟……沈师弟……”当年自己与沈重二人,在授业恩师门下一起求艺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脑海之中,如何不令他百感交集?
白衣雪见凌照虚呆坐在座位之上,目光游离,心中歉疚,说道:“凌掌门,那日在唐家堡你曾问起沈神医,小弟未敢实言,还请恕罪。”
凌照虚叹道:“你这是为沈姑娘身子着想,也是一片好心,不必再说。只是我若早知此事,来临安的路上,说什么也得去趟白沙镇,给沈神医的坟上烧些纸钱,祭拜一番。”说着扼腕兴嗟,不胜伤感。
施钟谟悲咽道:“可怜了我的泠儿……这孩子自小没了母亲,是沈师弟将她一手带大,如今又没了父亲……唉,我苦命的泠儿……”心中想到沈泠衫身染剧毒,命在旦夕,更感悲痛莫名。
白衣雪道:“施先生,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弄到唐门的解药。凌掌门,你方才说唐泣间有外出,不知他每次都是去往哪里?”
凌照虚说道:“唐泣平日里在王府深居简出,大多待在自己的房中,每晚都要婢女陪寝,有时还会喊来勾栏女子,通宵达旦,荒淫不堪。这厮仅有数次外出,其中的两回,是去见了恩平郡王,可惜每次见面均在恩平郡王的起居室,有江湖人士和王府宿卫在外值守,无法靠近,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说到这里,他话头忽然打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烛台的火焰,脸上现出一副古怪的神色。
白衣雪瞧出异样,问道:“怎么,凌掌门,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凌照虚道:“近一个月来,我几乎每日都去恩平王府窥探,他的王府之中,突然间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这些人鬼鬼祟祟,似乎……在图谋一件机密大事。”
白衣雪心想:“那晚在忠武侯庙,孙思楚曾说,唐泣受恩平郡王王府来人邀致,说是有大事相商,这才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临安府。莫非受邀而至的,不止唐泣一人?”与施钟谟对视了一眼,问道:“看清楚了么?都是些么人?”
凌照虚道:“我识得的,情教的使者中,就有‘绮情使’季篱苦、‘伤情使’金杵悲……”
情教使者在江南武林之中,无一不是叱咤风云,赫赫有名,白衣雪不甚熟悉,心下也不以为意,施钟谟听了,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寻思:“‘摧心追魂,情教唐门’,情教向来与官府结交极深,近年来更是吸附了大批的江湖好手,声势炽焰。情教的情使现身王府,再加上唐门密宗的唐泣,不知恩平王网罗了这些江湖奇人异士,要图谋什么大事?”言念及此,心下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说道:“还有什么人?”
凌照虚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见到的还有司空山的短道人,点苍派的游叔度,灵墟洞的皮清昼,崆峒派的彭大痴,潇湘派的司空悲秋,俱是成名已久的厉害角色。对了,还有几位相貌古怪的西域番僧,不知又是何方神圣。”
白衣雪和施钟谟听了啧啧称奇,心中均想:“司空山离临安府倒也不远,潇湘派则横行于荆湖一带,但灵墟洞偏处西南的乌蒙山,崆峒派久居西北渭州,威峙西陲,点苍派更是远在大理国,几家都极少在江南地区走动,再加上番僧、情教、唐门,这些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江湖豪客,竟然齐聚王府,究竟有何图谋?”施钟谟沉吟半晌,说道:“当今的圣上自御极以来,褰裳履冰,孜孜不懈,然而老夫近来偶有耳闻,说是官家渐感龙体欠安,心生倦勤之意,因而要在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中选择一人,立为储君,以便日后能入承大统,讨虏除逆,早日收复我大宋的大好河山,拯救中原百姓于水火之中。”
凌照虚奇道:“官家年富力强,何以会萌生退位之意?”
施钟谟目光闪动,低声说道:“自元懿太子不幸早夭以来,官家最大的心病,就是一直没有子嗣,吃了多年的金丹,也不见效用。”施钟谟与宫内御医王继先私交甚笃,赵构为求子嗣,常年服用强阳金丹“仙灵脾”的内情,他虽是外臣,却也十分清楚,续道:“‘仙灵脾’又名‘淫羊藿’,虽于官家的龙体有所补益,但无奈药气实在太盛,因而……”说着拈须沉吟不语。
白衣雪接口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从药理上来说,毒与药其实并无二致,毒即是药,反过来说,药也即是毒。”心中想起那日与沈泠衫漫步唐家堡的情景,嘴角不禁扬起笑意。
施钟谟颔首微笑,说道:“不错。日间你见到的那位官差,便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明化砺。这位殿帅可是官家身边最亲近的人,施某人微位卑,平素哪里攀附得上?明化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他将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也不待白衣雪相问,又道:“官家服用金丹灵药日久,虽受其利,亦受其害,龙体已是大受耗损,倘若找宫中的太医来瞧,只怕会惊动了皇太后她老人家。承蒙官家抬爱,老夫也还算薄有微名,因此殿帅过上一阵子,便来老夫这里取些中药,为官家调养调养龙体。”
凌照虚道:“看来官家龙体当真有点……有点……他要确立太子,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白衣雪道:“这回来临安的途中,杨草杨大哥与我闲谈之时,也曾提到太子之位多年悬而未立,朝廷之中因此议论纷纷,人心不定。”
施钟谟道:“是啊,其实大伙儿也都瞧出了官家逊位的心思,只是谁也不敢明说。你想啊,在皇上、太后和皇后的眼里,二位郡王自幼便养在深宫,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东、西两府又各有千秋,我估摸着官家也是困于决断,很难下定决心。”
白衣雪想起杨草遇袭一事,心生感概,说道:“官家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立储自当慎之又慎,可恨的是朝廷中不乏趋炎附势之徒,他们擅自揣摩圣意,纷纷选边站队,更可恨的是,这些人为了在他们心中的新主面前邀功,大肆倾轧,铲除异己,以致于栽赃陷害,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此下去,只怕会朝政崩坏,纲纪废弛,再也不可收拾,到那时,还谈什么驱除逆胡,救济斯民?”
施钟谟转头瞧了瞧窗外,低声道:“白世兄,直言贾祸,如今城内到处是皇城司的‘察子’,咱们说话还是小心为好,以防隔壁有耳,惹祸上身。”白衣雪吐了吐舌头,轻轻一笑。
施钟谟所说的皇城司,是绍兴元年(1113年),朝廷改“行营禁卫所”为“行在皇城司”而来。皇城司不受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以及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这“三衙”的辖制,乃直属于皇上的特务机构,职权较之先前大为扩张,不仅负责宫禁宿卫,还负责监察百官和刺探情报,因而百官和百姓,私底下称他们为“察子”。皇城司权柄极重,气焰日炙,朝野一时为之侧目。
赵构年间,皇城司的察事之卒遍布京城,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故入人罪之事,动辄拿人,时常有之。入了皇城司大牢的人,多半受尽剐皮割肉、剔髓挑筋之刑,以致于在京城之中,大家谈到“皇城司”三字,无不心惊肉跳,民间的百姓吓唬哭闹的孩子,只要说一句“察子来了!”孩子大都立时吓得收声不哭。
凌照虚站起身来,说道:“施先生,屋内有点儿闷,我到外面去透透气。”说着快步走出屋外。凌照虚到临安府已近一月,对皇城司亦有耳闻,知晓其间的利害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