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她道,“广土原和老师都准备拿我做弃子,连铃子都亲自来杀我……他们是真的觉得,我背叛了他们的意愿,是时候该死了,其实去年第二次暗杀失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想除了我了……他们看出我的心已经乱了,不再适合做一个杀手,也不再适合给他们卖命,一月在颍上那场刺杀就是,他们直接没有让我参与其中,但是讽刺的是,”她的语气再度由微微的悲凉转为嘲讽,“那么多人,甚至是佐井专程前来,也依旧失败了……”
“佐井是——”
“最后和你对打的那个人。”
就是那把风雨里无声却凌厉异常的刀。
“竹本铃姬——”
“她叫铃子,”岑湘呵出一口热气,在寒凉的夜幕背景上像是一团雾,却很快消散,而她轻微的喘息着,就好像那才那口气,是她此生最后一声有温度的叹息,“她是老师的女儿……用中国传统称呼来说,她是我的大师姐,她有一身卓绝的暗杀术,却从来没有入世过,因为老师过分宠爱疼惜她……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走出院子,踏上别的国家去专门杀人,专门来杀我,我一直都打不过她……可惜她遇到了你。”
原来这竟然是竹本铃姬第一次出门来杀人,原来她不过是个长在温室里的毒花。
但是依旧让人不能理解……既然竹本秀一疼爱自己的女儿,难道不应该不让她接触暗杀术这种黑暗嗜血的东西吗?为什么要将她训练成一个杀手,却又束缚住她的手脚,不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杀手,最终因为缺乏入世经验而丧命他人之手?
岑湘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微微摇头道:“我的老师是个杀手,是世界上最冷血的杀手……你看铃子被他教成了什么样子就知道了,他再疼惜女儿,如果她死了,他也一定不会有任何的悲伤,只会训斥她无能……我也一样,我是他养大的,但是从始至终,只能是个棋子……
忘了告诉你,其实那天我得罪了广土原雄那件事,是他们一手策划的而已,老师怕我不愿意替一个陌生人卖命,就用了这样一个可笑的手段,将我送了出去……”
她脸上嘲讽的笑好像再也退不下去,煞白带青的脸上伤痕历历,血迹纵横,她就那样静静的倚靠着船边缘,像是一具尸体,若不是因为她的眼睛里还有几分黯淡神采,必然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我知道的……都说给你了……”她冰凉僵硬的手再次放回了腹部的伤口上,那里流血的速度已经减缓了许多,不知道是血止住了,还是因为再无血可流。
一点半冷不暖的血凝固在她的指尖上,她道:“你能……你能去救褚遇吗?”
叶翡看着远方黑暗的海面,面无表情道:“你确定他还活着吗?”
岑湘苍白的捂着腹部的手骤然失手用力……本来已经不怎么流血的伤口被她这么一抓,又再次泪泪的冒出鲜血来。
她怔然的任由自己的血流淌过手缝,就好像一座信念的山忽然崩塌在她面前,她的眼睛仿佛瞬间碎裂的镜面,无数的碎片冰冷的粉末随着她的眼泪奔流而出,几乎再也看不见任何的光明,找不到任何的救赎。
“是啊……”她怔怔然的道,“他……他……啊——”
最后那一声本该是一声悲怆的呐喊,但是她根本没有力气去喊,只能喉咙哽咽着,咳出几口带着寒气的血,带着窒息的绝望和不甘心。
她的另一只手松开小艇边缘,失去依靠的身体像一片被风吹皱的纸,缓慢而无力的折下去,被冰冷的海水浸透,冲散。
一时静寂。
海上低吼悲鸣的风,连绵拍岸的浪,和天际若隐忽见铅灰色浮云,以及一勾上弦月,像是一把可以射穿天幕到达时间彼岸的弓……都更无声的静默下去。
叶翡的船桨入水,一点也没有美好的欸乃声声,倒显得更加压抑凝滞,无力的推着这片孤舟前行,载着一个快死的绝望的人,和一个沉默着,束手无策的人。
岑湘终于还是道:“我就是……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就算是阿遇……死了,你也帮我确认一下,说不定他,没死呢……你说对吧?”
叶翡依旧没什么感彩的道:“他是我们中国的公民,保护他不受侵害是我的责任。”
“嗯……”她的声音越发的微弱,答应的话语就像是被风吹散了,但凡有半点的杂音,就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明明已经没剩下多少气力了,但是她依旧固执的说着。
“叶翡……情报都给你了,你就听我说说话……等到明天早上上了岛之后,就把我随便埋在一个地方,不用立碑,不用什么标记……我就自己烂在那个孤岛上,再也不打扰任何人了……行吗?”
叶翡没有答话。
她道:“我当你答应了……”
“好。”
“……我老早就不想活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我成长的环境非常压抑,我没有父母,我的老师……竹本秀一对我很严厉很严厉,比对铃子严厉多了……我十七岁出道,从来没有敢忤逆过他……
这种生活真的很没意思,每天活在……黑暗的缝隙里,像个不敢露面的老鼠,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着,你肯定不能理解,一个杀手的恐惧。
但是褚遇他不一样啊……他对我太好了,他和谁都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人,好到你都不忍心对他说一句重话……”
叶翡想,那确实是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老好人的人。
“你刚才说的对,我明知道不应该,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我忍不住……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哪怕是剜我的眼睛砍我的双手,但是我就是不能忍,让我和他分开……我不能,没有他!”
所以你将广土原交给你的暗杀任务置之一旁,所以两次暗杀都变成了中途而废的“闹剧”,所以去年冬天你半年沉寂没有任何动作,所以你明知道阿尔凯诺是危险狡猾的毒蛇却依旧与他共舞,所以……你抛却尊严,也要求着敌人救你,这个世上最不能容忍的是背弃信任,但是你背弃了竹本秀一和广土原而选择了褚遇……
你是一个杀手,却偏要耽于爱情。
“我就是不想……再那样下去了,”她道,“杀人很痛苦,监视很痛苦,搞情报很痛苦……应付他们,更痛苦。”
“什么不痛苦?”叶翡问道。
岑湘叹道:“我也不知道……”
她浑浊暗淡的眼睛里模糊的倒映出夜幕星空,月光明亮的倾潵下来,海面上像是落了一层霰雪,轻缓的荡漾,荡漾,荡漾出比霰雪还纯白的梦境。
她的眼睛里仿佛起了一片大雾。
雾里烟雨潇潇,绿荷拂娑,玉带桥上油纸伞翩然而过,小楼轩窗洞开,豆蔻巧笑。
仿佛江南。
她来中国最开始的目的,是去找那个叫叶翡的人……她那个时候生活在江南小城里,于是她去了江南。
从这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孤孑的小艇在荒凉的海面上飘荡而过,她微弱如将熄之火的声音也随着海风飘然,仿佛要消逝。
“你是什么时候从江南回到北平的……”
“元月。”
“哦……我看见你和言臻的照片了,很漂亮,还是……是褚遇告诉我的……他说他们班的女生都特别喜欢言臻,但是男生女生都特别喜欢你……”
“那还真是让人高兴。”
“是啊……有人喜欢总是好的……褚遇说,你是个很好的朋友……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救过我,是不是?”
她说话的语句都开始不通顺,声音颤抖不定,和大海波澜一起,飘荡而去。
“褚遇肯定还活着的……我知道他还活着,肯定是这样……”
“铃子也死了……就剩下老师一个人,他知道铃子死了之后肯定不会伤心的……连铃子都死了,我也要死了……”
“叶翡……要是我真的是岑湘,你肯定不会恨我的……”
叶翡的船桨入水,声音依旧不美好,但是这个时候云定风清,波浪甚至比之前更平缓,她声音清晰的回答:“我不恨你。”
岑湘依旧絮絮的说着,说着说着话语声和几乎轻微的听不见的笑声就那样融化在海上的清风里。
她的血冷了,天亮了。
叶翡划着一片孤单的小船终于抵达了布留思岛。
沙滩上落下了金色的曦光,游弋飘移,仿佛一层薄而淡的纱。
天际一轮红日从海水里缓缓的洗出来,亮的惊人,而蔚然苍穹上,毫无云漪。
最后一波浪将小艇送上了浅水滩,叶翡将船桨插在了沙滩上,亮白的日光从天幕尽头奔来,驱逐了黑夜之后,照亮了整个世界……也照亮了一夜流浪,一夜荒凉的小皮筏艇。
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那个女人,身下积了一层粘稠的血水,脸色惨白的犹如刷了一层漆,白中带青,即使阳光照上去,也阴暗的像个地狱。
像个鬼魂。
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鬼魂,这个像鬼魂的人,也已经死了。
叶翡将她拉扯出来摆在沙滩上,没有过多长时间她身上所有的水分,包括海水血水眼泪,就都蒸发了。
海岛往里走是一片山石,像个沉寂了多年的死火山,上面已经长满了野草,还有几颗椰子树。
叶翡扛着船桨,就在山石不远处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将那个死了的人放进去,然后埋上,扒拉过来一片荒芜纷杂的野草盖在上头。
照她说的,没有任何碑帖,甚至没有任何标记。
她转头走了两步,再回头时,已经忘了那个埋了岑湘的地方在哪里。
皮筏艇孤单的在浅水滩里荡漾,她留下的血液也在荡漾,她再次想起岑湘最后的话……有三句。
“请你去救褚遇……”
“叶翡,其实我比你幸福。”
“对不起。”
一阵风吹过,她忽然不能明白这三句话的含义。
她将皮筏艇反过来拖到树丛里藏好,一步一步上了岸,潮水涨上来将她背后的脚印冲刷而去。
她走向小岛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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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游艇失事,但是言臻一行人却在底舱找到了凶手的尸体,死状凄惨。
同时找到的还有重伤的阿尔凯诺·莫里森,于是言臻莫名其妙的成了阿尔凯诺的救命恩人。
他伤在头部,似乎是遭受了重击,幸好游艇上有专门配备的医生,先是简单的对他的伤口做了处理,就在他的跟从紧张着要将他送上岸去治疗时,他却自己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句话是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手下紧张的告诉他这里依旧是在游艇上,并告诉他,是以撒先生救了他。
阿尔凯诺抬手虚虚的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游艇的顶层甲板虽然被炸毁,但是动力系统还是好的,于是将甲板上的事情安置妥当之后,罗伯特·廷代尔连忙叫船长回航,回到了赛迪亚小城。
第二天一大早,担心叶翡安慰的一伙人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当天中午,言臻已经站在了小岛的海滩上。
他是一个人去的,剩下的人都留在了赛迪亚,因为叶翡在电话里说自己并没有任何的损伤,只是需要休息一阵子。
言臻从船上下来时,一眼就看见蹲在礁石上,穿着一件廉价的灰格子衬衫的叶翡。
她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损伤。
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
言臻几步跳上礁石,直接将她拉起来扣在怀里。
叶翡懒洋洋的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却没有说话。
言臻问她有没有吃法,她摇了摇头。
一直到在小岛上的花农家里吃完饭,她也没有说一句话。
言臻又问了一次她有没有事,良久,她叹了一声气,道:“你和我出去走走吧。”
此时已近黄昏,夕光在一望无垠的海平面上渡越,将海水渲染成磷光闪烁的暗金色。
这座新小岛虽然是私人岛屿,但是由于岛上种植郁金香,因此岛主人雇佣了很多的花农,这些花农常年生活在岛上,倒是岛主人自己,一年几乎只过来一次。
早上叶翡上岸的地方是岛的背面,因为那座死火山,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平常花农们都不经常过去,叶翡翻过那座火山,才到了有人迹的地方。
她走的很艰难,但是却又觉得没什么,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在知道,那座火山山,还埋着一个女杀手间谍了。
这面的海边常年海水倒灌侵蚀,积攒形成了鲜明的海水侵蚀地貌,再经过后期常年风化,于是深苍色的海蚀拱﹑海蚀柱随处可见,嶙峋奇诡,巍然耸立,很是壮观。
沿着海岸一直走,在接近那座绵延的死火山的地方还有一座数米高的海蚀平台,崖壁下石灰岩海岸在海水溶蚀下形成了更独特的蜂窝状海蚀地貌,看上去像是一堆坏了的灰色海绵。
叶翡早上已经沿着海岸走了一遍,这个时候熟门熟路的走在言臻前面,几分钟就爬上了海蚀平台。
站在高处很容易看得更远,她面前时蔚然没有边际的海洋,白色的浪层层叠染,海鸟高飞,修长的羽翼划破了此时绚烂的夕阳。
她转身看见夕光里的身姿挺拔的言臻,他背后的远处,是一大片深紫金黄粉红艳丽的郁金香,交织成一片美丽的地毯,簇拥着更远处的红磨坊和蓝白相间的风车,像是永恒的童话景象。
“我想……我们的任务可能快要结束了。”她道。
言臻有些惊讶:“是吗?”
“是啊……”
从岑湘那里得知的情报足以确定阿尔凯诺的身份,足以推理出许青贩毒的毒源,足以知道很多事情。
但是她这个时候一点也不想提起岑湘。
于是她道:“我有情报,但是我们回去再说吧。”
言臻点头答应,也没有问她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问,这一夜过去,她经历了什么。
叶翡再次沉默。
半响,她忽然道:“言臻,你当特工这么多年,遇到过多少间谍?”
言臻想了想,道:“专业间谍的话……倒也不是很多。”
叶翡迎着夕阳笑了一下:“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现在的工作,也是在做间谍。”
言臻点头:“这种说法合理。”
叶翡挑眉看着他,他继续道:“说起间谍……很巧合,据说这里是玛塔·哈丽的故乡,你知道吗?”
叶翡的眉毛挑的越高了些:“不是吕伐登么?”
“这里就是吕伐登。”
叶翡这才想起,他们所在的位置,就是荷兰北部,赛迪亚小城在地域上,正是隶属于吕伐登市。
她呢喃:“这样也好啊……反正都是女间谍。”
言臻没有听清楚她的话,笑着问道:“你说什么?”
叶翡笑而不语,却蓦然的想起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我酷爱我的美国、英国,后来我也很爱法国。我相信我是一个爱国者。也许我搜集了情报,但我问心无愧,我的工作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
这句的出于著名女间谍辛西娅的话语,也许就很好的诠释了她作为一个间谍的信仰,她是美国人,但是她的情报曾拯救了整个英国。
而岑湘的情报,也许就成了剿灭那个犯罪集团最有力的线索。
背叛与否,是非对错,从来都是以价值利益衡量,你说呢?
------题外话------
1、诺列加却有其人,铁腕将军,巴拿马政治领袖,但是最终成为了美国的阶下囚,现在应该还被关着,但是关于他家族的那些内容是我编的,阿尔凯诺和罗伊娜也都是完全的虚构人物,为了剧情需要。
2、玛塔·哈丽是著名的女间谍,也是个巴黎著名的肚皮舞舞者,感兴趣可以搜一下,她的一生非常具有传奇色彩。她的故乡确实是吕伐登,但是具体是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小岛得存在也是编的。
3、辛西娅也一样,著名女间谍,交际花,厉害的有一逼,而且长得特别好看,其实不管是辛西娅,还是南希·维克,还是克里斯汀·格兰维尔(都是女间谍),都美丽又牛逼。
4、已经走在完结的康庄大道上了……小天使们,都要完结了,你们就不能出来冒冒泡安慰我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