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死不得不招,犯不着在这里跟这小鬼呕气。想通此节,他收起怒意,缓缓松开了即恒。
受制的脖颈终于得到解放,大量新鲜空气瞬间涌进胸腔,令即恒剧烈咳嗽起来。
陛下视若无睹,他移开步子走了两步,将视线落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指着它悠然问道:“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吗?”
即恒怔了怔,小心地观察他善变的神色,摇了摇头。
“是凝妃的墓。”
即恒一惊,视线不自觉紧紧落在那块前来拜神的人必定会停留的地面上,背后泛起一股寒意。把身中巫术之人的尸骨埋在活人必经之路,这是什么用意?
陛下看着他苍白失去血色的脸,突然笑了:“别乱想了,朕骗你的。”
即恒猛地被噎住,稚嫩的脸庞忽青忽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陛下甚是满足地欣赏着他千变万化的表情,狡猾地收起狐狸尾巴,指着关公像好整以暇地说道:“凝妃的墓在这个下面……”
即恒呆了一呆,真真假假太过大起大落,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然而陛下已经收起了恶作剧的笑容,沉下声音严肃道:“朕知道很多人相传食人鬼乃凝妃作祟,你可看到了?她在这下面,不论是诈尸还是什么,朕都不会放她出来。”他冷言说道,语气中染上了几分狠戾,“就算出来了,朕也会重新将她打回地下,绝不姑息!”
即恒怔愣在原地,心中有无数波浪翻滚,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真的是对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在她墓前说的话?
“陛下,您真的爱过她吗?”即恒喃喃道,喉间感到些许的刺痛,“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您,不要求任何回报,只求您看她一眼。您连这样的施舍都不愿给她,却在她死后要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陛下闻言有些诧异,他回头看到少年眼眸中升起的薄怒,挑起一边的眉头低声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即恒垂下视线微吸了口气,说:“我不认识她,只是觉得她过于可怜。”
陛下细细琢磨着这句话,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末了才浅浅一笑,点头道:“她的确很可怜,朕不否认。可是被她杀害的那些宫人伶官岂不是更可怜?平白落得个尸骨无存,为人口中食、腹中肉的下场。”
他与和瑾几乎说了一样的话,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分外冠冕堂皇。死人在他眼里与尘土无异,旧人在他心里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他就是这样冷酷的人。
殿内静了一会儿,凌厉的风声柔和了下来。陛下凝望着关公像,忆起往昔,似是有所触动,脸上难得浮起一丝温柔之色。
“她很天真,是朕身边的女人里最天真的一个。可她却很解朕的意,总能知道朕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她就做什么。
“一开始朕并没有过于关注她。皇后过世让朕很难过,她便想方设法地讨朕欢心,却不会让朕感到心烦。后来朕逐渐习惯了有她在身边,慢慢地觉得她若不在,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好像朕的魂魄已经有一半被她牵去了似的。当朕这么对她说,说她是上天派下来的妖精,她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
陛下抬手轻轻抚摸着案桌,仿佛在温柔抚摸着她的灵柩。案桌终日无人打扫,早已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就如那个人在她心爱的男人心里所留下的一样悲惨,寂寥。
“人是会变的……”陛下柔声说道,“她要求的越来越多,朕不能给她的也越来越多。朕不明白,难道她还不明白朕?朕渐渐地疏远她之后,她终日陷入愁思,失去了曾经的开朗明媚。忧郁伤害了她的身体,也夺去了她的容颜……直到最后,她犯下弥天大罪,再不容于世。”
修长有力的指骨横扫而过,案桌上腾起一片烟尘,弥漫在火苗中偶尔窜起星星点点的火花。
“朕喜欢笨一点的女人,而她,却是蠢到一定境界反而让人无法原谅……”
他望着被划出一道长痕的桌案,仿佛回到了当日将她打入冷宫的那一天,刚毅的脸颊浮上一层道不清的阴霾。
“陛下错了。”身后的少年蓦地出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被火光照亮的侧脸线条坚韧而不屈。
“凝妃不是一时犯傻受人蒙骗,而是她太聪明,太了解您。为了不让自己年老色衰后孤独地在后宫无人注意的角落了结此生,才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即恒注视着陛下一字一句道:“她凭着一腔热血来爱您,可您只是把她当做从失去皇后的悲痛中走出来的工具,在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后将她抛弃。”他目不转睛地凝视陛下,“她在报复您,是您逼死了她……”
“放肆!”陛下怒吼道,额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目光如猛兽般凶狠,恨不得将即恒撕成碎片。这个一向优雅游刃的男人终于被激怒了,他一步步逼近即恒,从唇边泄露出的话语暗示着他在竭力抑制着怒气:“小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只是站在一边就能让人心情烦躁?而你一开口说话,就会让人恨不得把你剁成肉酱!”
即恒的衣襟被猛然拽起,但他毫不回避地对上陛下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幽黑的眸子反而更加深沉,看不出底色。他仿佛毫无自觉,一反先前乖巧顺从的模样,秉承着一向欠揍的风格冷冷一笑,淡淡道:“的确有人这么说过。但是我认为,那是因为他们在被我看到各自内心的欲望和污秽后所表现出来的恼羞成怒……”
“啪!”他话未说完,脸颊上就迎来沉重一掌。这一巴掌可比和瑾的力道大多了,直将他打飞出去倒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后嘴里一股腥甜,乱嚼两下竟吐出一颗牙齿来。
现在即使他适时回头向陛下求饶请罪,陛下也不会原谅他了。可他压根儿没想这么做。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他仰起头愤恨地盯住陛下,脸上的神情却是出乎意料地镇定。
而他的镇定更加激怒了陛下,男人一步步向他走来,周边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他的步伐如高山崩塌而来。他抬起一脚踢向即恒,再也不想管谁的面子谁的交待,挑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握于手中,脚底狠狠撵在即恒的胸口,厉声狞笑道:“朕是天子,朕要谁死,谁敢活过三更!”
手中举起的长剑直刺即恒胸膛而下!就在即恒眸中金芒闪过准备直取对方要害奋力反击时,高举上空的长剑突地停住——
陛下没有刺下那一剑,他握住剑柄俯视着即恒,耳朵却在凝神细听。
即恒也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的细微声响,悄悄收敛了气息。
夜色正浓,月光被尽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