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城的守卫日渐加强了把守,直到某一日凌晨,天方亮的时候,墨殊死亡的消息终于从那山洞里传了出来。
河鹿一族蜂拥而至,将小小的山洞堵得严严实实,追悼族长的逝去。天机阁老知道,这一日终于来了。
他命人驱散围观人员,将墨殊的尸体抬了出来,也带出了精神恍惚的即恒。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被软禁在家中,守着恩怨难分的父亲走完最后一段艰难的路程。
天机阁老只担心他也会传染上忧郁的病,但少年只是望着父亲的遗体被蒙上白布,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动不动,始终连一滴泪都没有落下。
这并非是个好兆头,墨殊在发疯之前也曾有过一段极其冷静沉默的时期,就像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
天机阁老向天上城汇报了墨殊逝世的消息,天帝令他好生安抚河鹿残部,并给墨殊办一场与他族长身份匹配的葬礼。
阶下囚的葬礼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族长身份相匹配,漫山的守卫重兵把守,森严地守着落英谷的出口。抬头向天空望去,甚至连日光仿佛都要被遮蔽。
墨殊出殡的时候即恒披麻戴孝走在最前头,落英谷里常年不见阳光,令他的皮肤白得有些骇人。天机阁老看着他瘦削的身体被推在队伍的最前端,几乎要淹没在这漫天飘舞的白色之中。他心下一软,便跟到即恒身边,想与他说说话。
即恒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失了魂似的,犹如一只行尸走肉在世间游荡,跟随着父亲的遗体向黄泉走去。他心疼得很,这么些年看着这孩子长大,就如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了,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入歧途,而自己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
他深深叹口气,不禁走到棺木旁边。棺木没有上盖,河鹿一族没有入土随棺的习俗,他们为战而生,为战而死,死得其所,哪里都是故土;青山绿水,哪里都是埋骨之地。可上头发了话要厚葬,天机阁老寻思着找副棺木也方便抬尸,就命人现做了一副,以表庄重。
他觉得自己已经对得起墨殊了,走到遗体旁边时心中却是哀叹:你啊你,有这么好的儿子陪着,却不懂珍惜。老夫想要这个儿子,人家还不愿搭理呢。
他依稀记得墨殊的夫人莫炎美艳惊觉天下,虽然即恒长得不像他们,但也清秀可爱,墨殊理应也不该太差。自墨殊犯病以来过了这么久,他都有点想不起墨殊的样子了,入殓时也都由河鹿一族自己人在打理,不要他们插手。天机阁老心想,不知道墨殊病逝的模样自己还能不能认得出来。这么一想,他不自觉地撩起盖在上面的白布。
“阁老。”即恒突然叫了他一声,他才掀起白布的一角,就只好讪讪地放了回去。然而一抹青黑色的伤痕掠过眼角的余光,在白布衬托下显得分外可怖。
“孩子,刚才老夫看到你爹身上爬了一只小虫子,想替他捉掉。”天机阁老心虚地笑道,无视身后一众虎视眈眈的视线。
即恒淡淡地笑了起来,他本就长得可爱,又温顺平和的样子,静静笑起来特别让人想亲近。尽管这是只爆发起来十分危险的兽,但此时此刻,也不会有人能对他这副憔悴的笑颜产生丝毫的戒心。
他毕竟是个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
“阁老,你说爹死了会去哪里?”即恒讷讷地问,稚嫩的脸庞分外认真。
天机阁老敷衍地道:“人死了哪里都不去,他的骨骸会消解于大地,他的魂魄会消散在世间,而他的留恋则会徘徊在最亲近的人身边。”
即恒的脸色更加苍白,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天机阁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一个被家暴过的孩子,说他父亲死后还会阴魂不散缠在他身边,无疑是最恐怖的噩耗。
老人有些愧疚,便走到即恒身边,靠近了他。即恒的手很冷,他抓着那只手就像抓着一块白玉。神的体温不高,所以他想为即恒搓热双手有些费劲,便捧着那双小手凑到嘴边,轻轻哈着气。
即恒眼底浮起一丝落寞,眼眶也有些红,也许从来没有人这样呵护过他。他的父亲不会为他做这种事,他的父亲只要求他能够如他希望的那样成长。
“你爹不在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天机阁老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一片温热,满腔的父爱之情满溢胸间。
即恒抿着唇微笑,比起他的族人成日里冰冷凶狠的模样,这孩子着实平易近人。他脆生生地问:“阁老会照顾我吗?”
“当然了。”天机阁老握着他的手保证,“你以后乖乖的,阁老就替你爹照顾你,把你当儿子。”
少年乌黑的眼眸怔怔地望着他,清澈无底,如一汪深潭。这眼睛太干净了,带着一股吸人的魔力。
“那……能让我走吗?”
天机阁老一时有些恍惚,甚至不能自那深瞳里回过神来,即恒瘦小的手已经钳住了他的喉咙。他一动手,身后一阵如虎般的嘶吼便似浪潮般打了过来。
白色纸片被一洒入空,飘飘扬扬落下,像雪花一样落满这白色的山谷。
天机阁老凝着那双眼,苍老的瞳孔渐渐放大,只哑声问:“……你杀了他?”
即恒紧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的眼睛似深水,里面掩盖着流不尽的痛苦与悲伤。
暴.乱的河鹿一族簇拥着小小的少年,迅速地将天机阁老挟持了起来,他担心的这一天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
“老夫至今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谁的主意。是即恒自己的主意,还是被人唆使?他杀了墨殊之后,河鹿余孽一齐助他突破守军逃出落英谷,又究竟是早已策划,还是突发的默契?”
他摇着头连连叹息,“天上城对他们每一个人的监视都已足够严密,他们没有人有这个能力离开落英谷。长年累月受玉英侵蚀的身体即使不倒,也不足以应对戒备森严的天上城守军。可没想到还是让他给逃了。”
成盛青听完这个故事,半晌都没有说话。他想去喝一口热茶让自己的身体暖起来,却发现茶盏已经摔碎在地上,而自己相触的双指冷得骇人。
“他们怎么样了……”他握紧自己的双手,却连丝毫的暖意都感受不到。他想起天机阁老给小即恒哈气取暖,却被他扣住了喉咙,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上也凉凉的。
天机阁老知道他问的是谁,杯中茶早已凉了,他浅咂一点淡淡道:“都去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结果,没有任何胜算的暴动只能招致灾祸,让河鹿一族迎来了彻底的灭族之噩。然而自天机阁老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又是一种真切实在的震撼。
那个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战神一族,就这样在中原大陆上消失。正如他们走出自己的家园,误入中原大陆的土地时,给中原大陆带来风暴般的传奇,他们也在生命尽头掀起了一阵殊死的风暴,作为对中原大陆最后的饯别礼……
“即恒逃走以后,整个天上城都轰动了。大家都以为他定要杀上天上城,让天上城血债血还。”
天机阁老皱紧眉头,回忆当初仍然让他头痛不已:“落英谷的上方正通往天上城,这么近能够报仇的距离,谁会放弃?可众神翻遍了天上城也没能找到他,天上城也并未发生什么血光之灾——他就这么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数十年里都找不到他半点踪迹。可笑的是,足足大半年的时间里天上城都人人自危,生怕一不留神就送了性命。”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