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宫派来的卫兵将成府森严戒备了起来。即恒和天机阁老隐蔽地生活在偏院里,犹如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大宅之外风云际变,而困于宅中之人,却只能装作不动声色地干着急。
即恒的伤势在神力推助下飞速地好转起来,最初身体已瘫痪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如今已经能够自主下地,行动自如。他不愿多欠天机阁老的人情,能动之后就执意拒绝了老人的帮助。
河鹿与神明之间的恩怨沉淀了太久,就连血痕业已在时间的滚轮下风化成灰,碾落成泥,早已注定无法消解,也失去了消解的意义。
天机阁老对此虽有叹息,但并不勉强。
如此在暗流涌动的平静表面之中度过了最煎熬的几日后,一夜乌云密天,万籁俱静,天机阁老掐指一算,料想时机已到。他大袖一拂似驭风驾雾般飘落上瓦顶,果然将某个趁夜欲逃的小鬼堵个正着。
“没良心的小崽子。”天机阁老皱眉心寒道,“老夫救条狗临走前也会叫两声,你倒是一声不吭走得利落。”
夜色浓郁,天地无光,衬得不远外禁军高举的火把格外明亮。即恒低伏下身子,像一只夜出捕食的兽,保持戒备的姿势警惕地望着他:“你不是说,父子之间不言谢。”
“呵,你倒是不跟我客气,真当自家人了。”天机阁老不屑地翘起长满花白胡须的嘴角,冷笑出声。耷拉的眼皮之下,一双锐利的眼眸将少年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于夜色中散发出冷冽的气息,“可你怎么不替老夫想想,若是放了你,要如何与天上城交待?”
“所以你根本就不会放我走,我又何苦多此一举。”即恒扬起脖子傲然凝视着老人,冷言道,“不必废话了,既然被你逮着就痛快点,要么放人,要么打。”
这倔强的秉性多么像墨殊,天机阁老无奈地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河鹿一族正是因为这份倔强与执着,才不肯堕入妖之卷。也亦是因为这份倔强与执着,才会在内部的意见不合时就一刀两断,分崩离析,最终在愤恨中消亡。
悲剧一再重复就不再是悲剧,而是徒留的笑话。天机阁老迎着少年在黑夜中隐然发光的金色瞳孔,收起了凛然之色,娓娓叹息道:“即恒,老夫若执意要将你扭送回天上城,又何苦去救你。一边喝茶一边等你四肢尽废,全然不费吹灰之力。”
他蹙紧了眉头望着少年,口吻中尽是一位长者的悲悯:“救你的那一刻起,老夫就已放弃了自己的职责。不论当年在落英谷,还是今日在天罗。”
天机阁老对即恒的恩情,即恒自然都记在心里,但他早已不是天真单纯的孩童,人情世故这四个字放在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身上,其实比人类更鲜明。
“你有什么条件,说吧。”他简明而冷静地抛出这句话,倒让斟酌于如何开口的天机阁老出乎意料。
没有什么比当年天真可爱的孩子,如今满身沧桑地站在自己面前更加引人唏嘘的了。孩子会争执于对与错,情与理,而大人只看利与弊。
天机阁老这才恍觉原来面前这个小鬼真的已经长大了,长大到他再也唬不住他了。想到这里心中愈是一阵长吁短叹,他凝着即恒,沉声道:“我要你重回人之卷。”
即恒一怔,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天机阁老轻拂长须,负手娓娓而道:“这对你我而言皆是最有利的结局。帝尊阁下并无意赶尽杀绝,只是担忧你河鹿失去了四大卷的束缚,将成为中原大陆的祸害。你若肯重新接受人之卷的约束,天上城自然能松口解除你的通缉,老夫也好回去交差。至于对你而言……”
他挑起眼皮觑向即恒,意味深长地笑道:“想必你也早已考虑过这件事。河鹿当年被驱逐出了人之卷是何等屈辱,如今你能重回人之卷,也是对你九泉之下族人的一丝慰藉,何乐而不为?”
即恒闻言只是浮起一丝冷笑,金瞳中幽火森然,冷傲的瞳色里传达出的均是满载的蔑意:“阁老这话未免太自以为是。重回人之卷,慰藉先祖之灵?那谁来慰藉我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涌起一丝动容,“我本可以自由自在逍遥于天地,甚至脱离时间的桎梏,只因你一句话就被绑死在规则的牢笼里,限制了力量的发挥,并且饱受生老病死的折磨……这样也叫最有利的结局?你当我还是三岁的毛孩那般好骗?”
天机阁老面对少年激怒的脸仰面笑起来,那份从容里透着令人不安的自信,在他精神矍铄的眼眸中熠熠生辉:“你当然不是三岁的毛孩,你都有了深爱的姑娘,是一个男人了。”
这句状似玩笑的话,乍一听来甚至有一丝讥讽的意味,然而略一深想却让即恒蓦然怔住,他忽然明白了天机阁老话中深意。
“你与那姑娘情投意合,难道就连一次都不曾想过?”天机阁老凝望着他,收起笑容的脸上正色道,“如今的你脱离在四大卷之外,就连你自身的命途都难以掌控,要拿什么来确保你的承诺,拿什么对那姑娘负责?”
即恒已无言以对,他并非从未想过,只是从未深想过。因为他从未料到自己真的会走到这一步,并且这么快。
“往后你们结为百年,纵使夫妻恩爱,你又该拿什么去保护你的家庭和子嗣?你连你自己的存在都保证不了,难道要她一个女子背负随时会失去你的压力,在惶然与忧虑中面对未来?”
“不……不要说了。”即恒已连连败退。
成家立业,责任之大,这已远远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固然已不是一个孩童,然而离真正的大人,亦还差得远。
少年额上冒起了冷汗,被夜风一吹,直凉得哆嗦。他咽了咽口水,半晌才从压力山大的未来图景中挣脱出来。
天机阁老瞧着他狼狈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发笑。他强忍住腹中笑意,故作沉重地拂须叹道:“如何,老夫全然为你着想,你可明白了?你当男人活着那么容易,不妨想想你爹……要是怕了,倒还有一条路供你选择。”
即恒的思绪还很混乱,闻言迷茫地问:“什么路?”
“忘了她,离开她。”天机阁老一字字道,“随后继续你自由自在,逍遥于天地的生涯,直到大限突至的那一日。”
夜凉如水,这句话灌入耳中,似水银入体,四肢百骸都僵硬如石。他断然抬起头道:“我不可能……”
后半句话堵在喉间,却已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他一时心绪凌乱,目光在虚无的夜空中四处漂浮,似在寻找一个依托,好助他定下心神。最终,又落回到了面目慈祥的老人身上。
悠长的沉默弥漫在幽沉的夜里,于黑暗中悄然转化为一声叹息。少年阖上双目,金色的瞳孔中缓缓退去斗气,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份温柔与哀婉:“天上城若能守信,我……不介意回人之卷。”
天机阁老面色一悦,不禁喜上眉梢。他本担心,倘若即恒不答应该如何是好,他将陷入一个十分被动的局面。没想到这素来薄情的小鬼竟不曾犹豫多久便答应了,老人家心底不禁感慨万千。问世间情为何物,均是一物降一物。
“得你这句话,老夫定会为你极力去争取。”他乐得眉开眼笑,拂须应道。
“原来你根本打不了包票。”即恒无语地横他一眼。
老人急忙安抚他说:“莫急莫急,老夫既出此言,定然给你办到,只要你……”
“现在可不行。”即恒连忙摇首,“我答应回人之卷,但不是现在。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以人类之力很难办到。万一我才开始重新做人,就被人打死了,我上哪去说冤?”
天机阁老只道这小鬼心里又在盘算什么伎俩,蹙起眉头不悦道:“就算你重回人之卷,也不过是重新接受人之卷的规则束缚,以你河鹿的力量应付人类绰绰有余。”
“那应付一个在人类社会扎下了根基的河鹿呢?”
天机阁老面色微变:“什么?”
即恒神情有些落寞,更多的则是道不清的复杂:“昔日与我爹分道扬镳的那一支所传下的后人,并未灭绝。”
当年河鹿内讧一分为二,不少苛难墨殊领导无方的族人一齐离开了部族,远赴中土归降于人类。那些人自此就作为人类的一份子,被冲散在了茫茫的历史洪流当中。天机阁老并不意外人世当中仍有河鹿的血脉存在,但即恒的话却让他很是意外:“老夫虽不愿看到你与族人重逢,可摸着良心说,他乡遇故人是一件好事,你怎么反倒与他结了仇?”
即恒心中苦涩,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吞吞吐吐了半晌终是一咬牙坦白道:“因为他是我生死不相容的……情敌。”
***
究竟是从何时起发现自己只是父亲手中的傀儡,暮成雪已经记不太清了。儿时的记忆当中,父亲对自己总是管教森严,丝毫不足都会让他大发雷霆。
“身为暮家的男人竟连这一点程度都做不到,你没脸当我暮惟的儿子。罚你今日禁食,只准喝水,不准吃饭!”
那时他不过几岁,手臂纤弱而瘦小,手中剑沉重无比,连提起来都显吃力。可是父亲却常常冷寒地笑着说:“不必在我面前装可怜,你与其他人不同,你能做到,为父才会如此精心地栽培你。”
“成雪,你要记住。你与其他人不同,你坚决不能让为父失望。”
每当父亲握住他瘦小的肩,无比郑重地说这句话时,那双眼睛里都会倒映出他稚嫩的容颜,宛如一个渺小的影子身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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