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此时的他,与我初现之时,几乎没有半分相像了。
那时的他拥着万金的雪色狐裘,着名贵的上等丝绸,手捧双耳镂花香暖炉。那双白马的车舆自街尽头而来时,雪色帷幕如云飘扬,街上众人无一不驻足观看。而他披散着长发,一双眼帘垂着,那双略微无神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竟自穿过那些倾慕的眼神匆匆而去。
君若崖间木,闲风不相顾。
而此刻的他,只穿了件五分旧的蓝色布衣,水洗多了便有些发白。墨发用一根木头簪子挽了起来,几缕垂下的发梢搭在消瘦的肩头,唯有那雪白清秀的下颌侧颈弧度依然美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仿佛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了头,逆着光冲我微微一笑,招了招手。我僵硬地走过去,却见他怀中的布包裹里正是个小小得婴儿。脸上皱巴巴的皮还没平顺,脸却睡得红扑扑得,一根黄豆大小的手指插在嘴里,正一边酣睡一边嘬着。
“你看他,睡得多香。”楼台月浅笑着伸手,拉了拉婴儿的襁褓,“咱们再怎么说话他都醒不过来。”
我蹲下身,凑近看那婴儿。他睡得真的很好,小鼻子还喷出了个鼻涕泡。凑近时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还有褥子在阳光下晒过后的味道,暖洋洋得,让人心都不由得软了下来。
“多脆弱的小东西。”他的手轻轻颠了颠,那婴儿寻了个更舒服得姿势睡得更香了,“有时候看着他们,便愿意为他们做所有事情……”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半晌,忽然低声笑了:“你知道我上一次抱孩子,是什么时候吗?”
我瞬间便想到了答案:“是常笑吗?”
他噗嗤一笑,点了点头:“是啊。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得多,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戏班子的老板捡了个包袱皮回来,里面包着个婴儿——呵,不过可没有这一个乖,整日哭得撕心裂肺。大哥和福哥儿都哄不来他,最后只有我私下里偷偷找了位刚生过孩子的勾栏女子讨了些人**,这才勉强哄住……到夜里还是要哭,哭得恨不得背过气去,我们都一度以为养不大了,但最后所幸……”
他抿起嘴角又笑了起来。那笑意极软,是想到了什么极幸福之事时,会露出的笑。
“笑哥儿他还好吗?”
我忙向他讲了遍常笑的事情,楼台月一边听着,一边笑着点头,末了叹道:“他一直都想学武……我们在街上卖艺的时候,他总抢着学那耍大刀、飞檐走壁的把式,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了。只可惜如今我们天涯两隔,却是见不到了。”
我不禁道:“唐门城离这里不过是五日左右的车程,你可以随时来看他啊。常笑一直惦记着你和李大哥,若他见到你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楼台月摇晃着婴儿的手臂顿了顿,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望着斜阳中的柳木尽头微微舒了口气,随即转头冲我微微一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些故人,相念也好于相逢。”
我怔怔看着他。而他也温柔地回望着我,所有的愤懑、痛苦、惆怅、无奈都从他身上褪去了,仿若他怀中新生的孩子,此时的他也只剩一腔满心的柔软。
“长姑娘,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他轻声道,“我知你还有很多遗憾和痛苦,然而江湖阔远、人海茫茫,世上还有许多许多不公、不平、不正之事,也有很多如之前的我一般绝望的人,等着你这样的江湖侠客去解救。而你在此时、此地能帮到我们的事情,却只有这么多了。”
我的脸庞一湿,不知何时已坠下泪来。
他站了起来,也拉着我起身,温柔的笑脸在余晖中有些模糊:“回去吧,回唐门去。这是你行的第一件善事,但绝非是最后一件。”
“我曾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谢谢你让我有所改观。”
我顺着村中绵软的草木小路往外走时,他便抱着孩子站在新搭的木栅栏门边目送我远去。我回头望时,他便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那时我尚不知他有何打算,也不知他那柔软却决绝的笑意是何意味。
烟暖迟暮,布衣荆簪,我以为他会永远如此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