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羽飞这一病来得凶险,好得却也不慢,队伍再次踏上回程是在八天以后的清晨。
起初所有人还悠着前进。放眼望去,天气晴好,道路平坦,半天不见一个人影。面对如此好的路况,不久便有几个好战份子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半天,终于有人提议比赛,武安侯刚一点头,当下二十余人化作天边的小黑点,眨眼没了踪影。
千夜原本在乔羽飞右侧与她并排行进,这会儿望了前方一眼,复又撇撇嘴闷头骑马。这番情景被乔羽飞看在眼里,联系上前几日的事,她顿时心下明了。
“去吧,不战而逃算什么英雄?”明眼人自然听得出玩笑背后的鼓励。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被看穿,千夜微讶之下迅速扭头,罕见地犹豫道:“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有糟糕到教你如此担心的程度么?”乔羽飞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少年的挂虑令她好气又好笑。
少年没有进一步反驳,因为他来不及开口便连人带马飞了出去,刹那间已奔出十几丈,占据了他那个位置的骑士正将踹出去的脚收回马蹬,语气中充满不耐:“有什么好啰唆的,直接赶他走不得了!”
看看对方厚重的马靴,乔羽飞的嘴角一阵抽搐:按照因果报应学说,这家伙下辈子绝对会被马踹死。
注视着少年安然无恙地朝她挥手,兴高采烈地策马跑远,乔羽飞总算放下一颗心,旁边再次传来声音:“我那帮弟兄们的骑术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你弟想赶上他们还早得很!”
对方顿了顿,续道:“不过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倒是不错,明知会输还偏要去赌。”
乔羽飞一脸惊讶地转过头来,诧异于眼前这个人会知道千夜与旁人打赌赛马的事,此外,对方和她的交情几时到了乐意策马而谈的地步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佑安的侧脸线条紧了紧,依然平视前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你身体大好了吗?”
乔羽飞条件反射地点头,想到对方看不见,旋即补充道:“好了。谢谢。”
“已经可以骑马了么?”
乔羽飞忍不住笑了:“不管可不可以,我都已经在骑了啊。”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对方露出了似曾相识的尴尬神情,同情之余,她的额角已在隐隐作痛。
难道情商低是行伍之人的职业病不成?
话虽如此,她可没有伸出援手的打算。
“前些天遇上了回程的使者一行,领头的是那个叫文清辉的大学士——他的事你听说了没?”青年笨拙地开启了话题,说话的口气和挽缰绳的动作一般僵硬。
提起这个,乔羽飞就忍不住为文清辉而骄傲:“听说了,他们这趟出使真可谓成效卓著!”
她的兴奋没有感染到对方半分,相貌英武前途光明的青年将军锁了眉头,语气中含着诸多不满:“我等堂堂军人却被一介书生抢了风头,想想就叫人泄气。”
“字里行间泛着酸味儿呢,我的前锋大人。”乔羽飞嗤笑一声,话音未落驽马而去,留下佑安满头雾水。
乔羽飞方想减速徐行,后面“得得”的马蹄声已近至耳边,收紧缰绳的青年劈头一句便是:“你生的什么气?”
乔羽飞回眸一笑,趁对方愣神的工夫道:“我没生气。”说完再次扬鞭。
这次马蹄声一直只在她背后两三丈的地方有节奏地响着,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乔羽飞暗暗叹了口气,默默放慢了速度,对方踌躇之后,终是赶了上来。
平直的大道直通向前,道路两边浓艳的翠绿一望无际,间或出现一棵插满新芽的歪脖树,树下似乎有几点活动的人影,远远飘来凄婉的哀歌。
“篙里谁家地,
聚散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这次我们虽然胜了,但还是有不少人死了。”
佑安面色一沉,无言地点头,半晌后艰涩道:“牺牲……在所难免。”
“武力并非万能,军队决不是必需的东西。”
亲身体验了一次前线的生死难测之后,乔羽飞开始以自己的眼光审视战争的意义,这些都是课本无法教授的东西,“武力必须以政治和经济上的充实作为后盾,一旦这二者衰退,武力便如无源之水,也会随之枯竭。”
“巩固国防的途经有二:拥有比别国强大的武力;与他国和平相处。一般都会先想到前一个途经,但扩充军备与增加国力此消彼长,而且,长期保持比别国强大的武力必然会导致社会其它方面的衰退,人民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不必别国入侵,国家也会自然消亡。”
“选择第二种途经,比如派遣使者前往劝诱,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国家与百姓的负担,退一万步来说,最起码,不会有那么多人失去性命。”
“极端地说,武力只是用以弥补政治和外交失败的最后手段。对一个国家的人民来说,不必靠武力维持的国家才是最理想的国家吧。”马背上面容沉静的女子如此做了结语,偏偏自己又露出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迷惑神情,让人无法将这番狂妄——事实上,是过于狂妄的宣言当作某种炫耀。她的确是在认真地为这个庞大的课题寻找答案。
佑安愕然地望了她许久,脑海中突然回想起若干天之前的一次谈话。
“大人,即便是为了就近监视——您何必要收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为养女?!”年轻的将领不相信对方会做出如此决定,再次直言反对。
“佑安,我问你,敌方八万,而你的兵力仅有不到两千,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会进一步分散兵力么?”他的顶头上司不答反问。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会!集中兵力强行突破或许还有制胜之机,兵力分散是兵家大忌,我怎么会——”
“可她这么做了。将老弱病残撇去,留下一千五百人,再分编为三支队伍,每队五百兵士,把对方八万人拖了四天!”每一个数字都加重了语气给予强调。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青年涨红了脸,急切之余无从反驳。
“除此以外,据说她还在开战前宣布士兵中为家中独子的可以不参与战斗。如果没有这件事的话,我会认为她具有成为大将的资质。但——”
拥有二十年戎马生涯的用兵家极少评论他人,但这次是例外中的例外。
甚至于,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天底下再不会有比这更高的评价了。
两鬓斑白的男子捻须沉吟,说话间露出某种微妙的表情:“加上这件事,在我看来,她已经具备了成为国君的资质。”
望着瞠目结舌的年轻人,名动四方的武安侯忽然产生了某种捉弄的念头,不管方才自己嘴里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词汇,单是笑着建议:“将她留在身边是为了验证我的想法,你如果对她有什么疑问的话,为什么不亲自去确认一下呢?”
对于这位长者的意见,佑安向来奉为圭臬,从无例外。
至于确认的结果……
或许还无法立刻得出。事到如今,他必须承认,他对这个在龙岩初遇的女人知之甚少。余下的路程,不知是否够他确认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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