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抚院很认得了几个外国人,提起富强之道,外国人都劝他做生意。抚院心里亦以为然,就向他们着实叨教。回省之后,有几个会走心经的候补老爷们,一个个上条陈,讲商务,抚院一概收下。内中有一个候选通判,是洋务局老总的舅爷,姓陶名华,字子尧,靠他姊夫的面子,为他文墨尚好,有时候做封四六信①还冲得过,所以他姊夫就求了抚院,委他在洋务局里充当一名文案委员。他见姊夫上院回来,屡屡谈及抚宪大人近来着实讲求商务,凡有上来的条陈,都是自己过目;候补班子里很有两个因此得法。他把这话听在肚里,心想:“像我在这里当文案,每月拿他二十四两银子薪水,就是当一辈子也不会出头。现在既有这个机会,我何不也学他们上一个条陈?或者得个好处,也未可知。就是说的不好,像我这候选的,又不求他甚么,谅来是没事的。”主意打定,便开了书箱,把去年考大考时候买的甚么“商务策”、“论时务”从新拿了些出来摆在桌子上。先把目录查了半天,看有甚么对劲的,抄上几条,省得费心。可巧有一篇是从那里书院课艺上采下来的,题目是《整顿商务策》。他看到这个题目,急忙查出原文来一看,洋洋洒洒,足有五千多字,一起一结,当中现现成成有十二条条陈,把他喜的了不得。大略看了一遍,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上头还有几个外国人的名字,看了不知出处。心下踌躇道:“如果照本抄誊,倘若抚宪传问起来,还不出这几个人的出典,就要露马脚。”又想把这几个人名字拿掉不写,“又显不出我的学问渊博。”想来想去,“好在抚台也是外行,不如欺他一欺。倘若问起来,随便英国也好,法国也好,还他个糊里糊涂,横竖没有查考的。”主意打定。他又是聪明绝顶的人,官场款式,无一不知,把头尾些须改了几个字,又添上两行,先誊了一张草底,说是自己打肚子里才做出来的,同姊夫说明原故,请他指教。
①四六信:用骈文写的信,四字六字相间为句,称骈四俪六。
他姊夫虽说当的是洋务差使,于这文墨一道也甚有限,听他舅爷说要到院上上条陈,他便郑重其事的,戴上老花眼镜,先把舅老爷浑身上下估量了一回,嘴里说道:“看你不出,有这样的大才情!但这位中丞是个精明不过的,一个条陈进去,总要请各位老夫子过目。倘若把话说岔了,老夫子就要批驳下来。所以这上条陈一件事,竟是难上加难,非有十二分大本领的人,决不敢冒险。倘若说错,反不如藏拙的好。”他说这话,原是看不起他舅爷的意思。陶子尧便说道:“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所以拿底子送给姊夫过目。”他姊夫也不理他,便把条陈一条一条的念去,碰着有几个不认得的字,便把舌头在嘴里打一个滚,含糊过去。一个条陈看完,竟有大半不懂。看看舅爷还坐在对面,少不得要批评他两句。停了半晌,说道:“老弟肚里实在博学,但上头的意思是要实事求是。你的文章固然很好,然而空话太多,上头看了恐怕未必中意。愚兄于这笔墨一道虽及不到你老弟,论起官场上阅历却比你老弟多些。”
陶子尧忙辩道:“这个条陈引用的典故,都是外国的事,并不是空话。”他姊夫道:“是呀。外国人没有到过我们中国,怎么就会晓得我们中国的情形呢?”陶子尧道:“并不是说外国人晓得我们中国的情形,原是引证外国人办的事情确有效验,要我们照他办的意思。”姊夫道:“我也没工夫同你去辩,总之,这上条陈的事情不是儿戏的。你倘若一定要上,你也总要斟酌尽善。院上几位老夫子我统通认得,你做好之后,等我先拿进去请教请教他们几位,他们说不差,再递上去,免得碰钉子,岂不是好?”陶子尧听了,很不自在。接过稿子,敷衍了两句,搭讪着出来,回到自己书房里。心想:“此事与他商量,托他代递,是万万不会成功的,不如自己写好,明天一早自己去递。"乌龟爬门槛,就看此一跌",好歹又不与他什么相干。”
主意打定,连夜恭恭敬敬誊了一个手折。次日一早,乘他姊夫上院没有下来,他便穿好袍褂,拿着手本,也不坐轿,也不带人,一直赶到院上。晓得这位抚院的新章:凡有递条陈的人,先在巡捕老爷那里挂号,专派一个巡捕管理此事,随到随递。倘若中意,立刻传见。所以凡是来递条陈的,都归这巡捕老爷接待。当下陶子尧走来,那巡捕问明来意,因为抚院有过吩咐,是不敢怠慢的,立刻让进来吃茶抽烟,抽空拿着手本,夹着条陈,上头去回。此时抚院在那里同洋务局总办讲话,看了条陈,甚是中意。一见手本是洋务局文案委员,便对他姊夫说道:“这陶某是你局里的文案。他这个条陈很有道理,不比那些空疏无据的。这个想你老哥已经见过的了。”他姊夫听见是他舅子上条陈,心上老大捏着一把汗,还怪他不听话,瞒着他做事。后来听见抚院这一番夸奖,不禁转怒为喜,连忙掇转风头,忙说:“这陶倅是职道的内亲。蒙大人提拔,自从今年二月起,就在局里当差。他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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