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卑职该死!卑职该死!打碎茶碗,卑职来赔!”制台也不理他。那人掳了一会,无法可想,也只得站了起来。众人至此方看明白,打碎茶碗的不是别人,正是申守尧。原来他此番得蒙制台赏坐,竟自以为莫大之荣宠,一时乐得手舞足蹈,心花都开。一见端茶送客,正想赶着出来,以便夸示同僚。岂知那茶碗托子是没有底的,凑巧他那碗茶又是才泡的开水滚烫,连锡托子都烫热了,他见制台端茶,忙将两手把碗连托子举起,不觉烫了一下,一时要放不敢放,一个不当心,误将指头伸在托子底下,往上一顶,那茶碗拍拉托一声,翻到在地下来了。此时众人既看清是申守尧,直把他羞得满面绯红,无地自容。制台拿他望了两眼,想要说他两句,又实在无可说得,只站起身来,回头对巡捕说道:“以后还得照旧罢。这些人是上不得台盘,抬举不来的。”说完了这句,也不送客,一直径往里头去了。
这里众人先还不敢走,只见制台的一个跟班进来说道:“诸位太爷不走等甚么?还想大人再出来送你们吗?倒合了一句俗话,"鼻子上挂鲞鱼,叫做休想!”众人听说,只得相将出来。申守尧思思索索的跟在众人后头,走的很慢。那爷们又说道:“刚才大人的话可听见了没有?这厅上的椅子,除了今天,明天又没得坐了。如果舍不得,不妨再进来多坐一会去。”众人虽明晓得他是奚落的话,但奈何他不得,只好低着头退了出去,仍走到大堂底下。秦梅士年老嘴快,首先走来把申守尧埋怨一顿,说:“我们熬了几十年,才熬到这们一个际遇,如今又被你闹回去了。你一人的成败有限,这是关系我们佐班大局的,怎么能够不来怪你呢!”申守尧自知理屈,不敢置辩。还是随凤占为人圆通,忙过来解劝道:“惟其只有今天坐得一次,越显得难得之机会。将来我们这辈人千秋之后,这件事行述上都刻得的。老前辈以为何如?”众人议论了一回,各自散去。随凤占随又分赴别位大宪衙门,叩谢禀辞,预备上任。且说他这个吏目①,在湖北省佐贰实缺当中,虽然算不得好缺,比较起来,还算中中。随凤占自己又抱定了一个宗旨,叫做“事在人为”。他的意思,以为各种样缺总要想法自己去做,决没有赔累的。他捐了花样,新选到省,手中本来略有几文。因为吏目自从九品,上任之后,轿子跟着只能打把蓝伞,乡下人不懂得,还说这轿子里的老爷是穿“服”②的。心想蓝伞实在不好看,要捐个五品翎衔又够不上。齐巧有人用他十二块钱,抵押给他一张空白五品翎顶奖札。他得了这个,非凡之喜,立刻穿戴起来,手本上居然加了“蓝翎五品顶戴”六个小字。又想在省里做好四副衔牌带去:一副是“蕲州右堂”,一副是“五品顶戴”,一副是“赏戴蓝翎”。那一副凑不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我的五品翎顶是军功上来的”,便凑了一副“军功加三级”。把四副官衔牌凑齐,找了个漆匠加工制造,五天包好,带去上任。
到了蕲州,照例先去禀见堂翁区奉仁。知州大老爷没有官厅,右堂太爷至此,只得先下门房,见了门政大爷,送过门包,自然以好颜相向,彼此如兄若弟的鬼混了半天。门政大爷随口编了几句恭维的话,随凤占亦说了些“诸事拜求关照”的话。等到里头堂翁请见,跟着手本进去,一般花衣补服,灿烂夺目。同堂翁区奉仁虽然在省城里已经见过,不能算数,重新磕头行礼。区奉仁让他坐下,彼此敷衍了几句,端茶送客。随凤占辞了出来,预先托过执帖门上,凡是堂翁衙里官亲、老夫子,打帐房起,钱谷、刑名、书启、征收、教读、大少爷、二少爷、姑爷、表少爷,由执帖门上领着,一处处都去拜过。每处一张小字官衔名片。也有见着的,也有挡驾的。连堂翁的一个十二岁的小儿子,他还给他作了一个揖。又托执帖门上拿手本替他到上房里给太太请安,太太说不敢当,然后退了出去。其时一个州衙门已经大半个走遍了。下来之后,仍在门房里歇脚。门口几位拿权的大爷,是早已溜的熟而又熟,就是堂翁的跟班,随凤占亦都一一招呼过。三小子倒上茶来,还站起来同他呵一呵腰,说一声“劳驾”。跟手下来拜同寅,拜绅士,所有大小铺户,轿过之处,一概飞片。整整拜了一天客,未曾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