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他们不是本地人,言语之间甚至还对这天下繁华之地甚为不屑。
开店做生意的最怕的便是这种江湖客,一言不合大闹一番你都没处找他去——老板赶忙拿出十二分的殷勤,忙不迭地给布置了一桌子的饮食,还送了一碟子拌好的青瓜。
“叮铃~叮铃~”清脆的铜铃声来自一辆载着两只木桶的独轮车,车头竹竿上挑着一个白布幌子,上面写个酒字。
车辙很深,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弱年轻人正推着它健步如飞——他消瘦枯干的身上是常见的粗布短褡,脖子上一条又黄又黑的手巾略微还有些印渍,也不知是汗还是水。
“镖头,卖酒的来了...?...”三个趟子手都用殷切的眼神望着为首的镖师,其中一个年岁大的显然跟他走南闯北多年,毫不避忌地直接用手肘怼了过去。
“喂,卖酒的,过来!”镖头也是糙汉子,喝茶哪里能解得了焦渴。
“哎~来了~来了!客爷,小的这是自家酿的,好米好水好曲子,昨夜起就一直在井水里镇着,您摸摸还是冰凉的——不二价,只要三百钱一斗。”推车的小贩口若悬河,一边说一边掀开盖儿,香甜甘醇的酒气蒸腾而起,着实醉人。
“嗯~酒倒是不错,便宜点,便宜点爷就要两斗。”没等小贩说话,一旁的瘦高个儿趟子手一把抢过端子舀起满满地一提,不容分说就往嘴里送。
“哎,这位爷!...?...您尝您尝,怎么样地道吧——咱家酿酒,水,是咱从深山里泉眼打的;米是自家种的糯稻,酒曲子更是传了十几辈!不是小的夸口,平京城里欢喜天知道吧,都用我的酒~”本来想制止的小贩一看已经来不及,加上被对方目露凶光的眼睛一瞪,登时就没了脾气,但说起自家的酒,又不自觉地把下巴往上挑了挑。
“呸!呸~呸~呸,兑水了!妈的,兑了水的酒!二百钱,二百钱,就这么着了!老板,拿几只大碗来!”瘦高个儿戏做的极差,一边喊着兑水,一边还不舍得咂摸着滋味。
“哎~爷!这不行~爷!真不行~爷!”小贩急了,这是他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营生,这里一斗少卖一百钱,今天这一车就算是白干了。
乌瀚思一行人本来饮着凉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的热闹,旁观是非总是让人心情舒畅的,但悠悠的酒香顺着血脉直透四肢百骸,反而让他们的嘴唇更加干燥,身体愈发炙热。
乌瀚思忍不住了,他把手里的衣服往冠带上一扔,穿着裋褐径直走向贩酒的小车。
瘦高个儿愣了,前一刻还在自己手里的端子莫名其妙地就跑到了面前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小白脸手里,这人身高七尺面白无须,剑眉星目薄唇隆鼻,俊朗得他都不好意思发怒。
“...?...小子,干什么呢?”火气一旦熄了,想要再为同一件事烧起来是难上加难,瘦高个儿虽然拧着眉瞪着眼,可底气不足令这一声喝问连他自己都心虚。
乌瀚思根本不理他,甚至连眼角都没向他那儿挑一下,他舀了一提酒,先闻了闻然后一饮而尽,微凉的酒顺喉而下,果然烈醇香醺四品皆全。
放下端子,如同对面四个糙汉不存在一般,他拍了拍小贩的肩膀,向对方竖起了大拇指。
“兄弟,好酒!给我们来一斗,四百钱。”说完他才充满鄙夷地捩了瘦高个儿一眼。
“妈的!兔崽子找事儿是吧!!”瘦高个儿还没反应,坐在一旁的秃头却先发难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掌拍下,桌面上立时多了五个指印。
“哼~”乌瀚思微微转头侧目,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陈驰见状假装无意地拿起自己的青色长袍抖了抖,又刻意露出下面纱冠上的雉鸡翎,果然,秃头身边的矮胖子似乎看出了名堂,偷偷在秃子耳边嘀咕了几句,但表情却是笑嘻嘻的。
秃头本来一直低着头衣服凶神恶煞的模样,矮胖子耳语了几句之后,他突然一脸惊讶地抬头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乌瀚思,又盯着丘禾他们看了好一会,渐渐地,一种猥琐的笑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直到泛滥成灾。
“哈哈哈哈~,我还当是遇到了城里的相公,原来~原来是几个~这辈子都长不出毛的阉驴呀~哈哈哈哈~公公~奴家这厢有礼了~”秃头一边戏谑地狂笑,一边比出兰花指站起身,捏着嗓子扭捏作态地向他们道了个万福。
聂羽襄若有所思地看着丘禾——在乌瀚思走过去的同时,他就看见这位新上任的掌印太监悄悄得把自己那身殷红的官服掖到了自己的黑袍底下,同四品的帽正被巧妙地转到了一个对方看不到的方向。
布置好这一切,他就换了一张谄媚的面孔笑吟吟地望着秃头一行,眼神却是令人心悸的阴冷。
“呦呦呦~哎这个这个~这个小公公长得还真不赖呢,哎呀你们早说还用买什么酒啊?过来和哥哥们一起喝,这大热的天儿,热坏了哥哥们可心疼呢~”说话间矮胖子站起身伸手就要拉聂羽襄的衣袖,他好像完全没看见他的厌弃和乌瀚思的愤怒。
“大胆!尔等冒犯皇差,可知是死罪!”陈驰见气氛越来越凝重,慌忙穿戴整齐站起来想要抖一抖官威。
他们是见识过乌瀚思这种表情的,很久以前他露出过这种表情——那一次的结果是他挨了二十廷仗险些丧命,
那个叫他是胡人杂种的小太监却被打瞎了一只眼,过了没多久便被遗忘在了宫中不知哪一个角落,而他自己也被认定桀骜难驯暴虐成性,从而无缘宫獒。
秃头一伙第一时间被震慑住了,但不到片刻他们再次哄笑起来——因为陈驰慌忙之中戴反了纱冠。
“哎,瞅你那张铺天盖地的大脸,你这长相在南苑那地方能有生意么?老子们没进去过,哎,听说你们也做那个,正好你帮哥哥们问问,这三位多少钱哪?”瘦高个儿也挤眉弄眼地调笑起来,南苑的名声早已不是一般得污秽,唯一不知道的怕就只有久居深宫的那些皇亲国戚。
殿陛楼台入九重,无缘俗世晚来风。
乌瀚思面无表情地看着丘禾,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丘禾换上一副近乎下贱的笑脸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一阵风声如狂飙过隙,但只有矮胖子听见了风声,风声奏响了一曲悠扬的旋律,带着他的三魂七魄飘飘渺渺,然后他就看到了乌瀚思,和本应站在自己背后的瘦高个儿。
瘦高个儿和秃头吓傻了,他们根本没看清眼前这个身材颀长的死太监是怎么动的手,可怜的矮胖子就已经被扭断了脖子,那张丑陋的大饼脸被硬生生地扭到了他自己的背后——很快矮胖子一双不瞑目的死鱼眼开始充血,直勾勾的眼神盯得瘦高个儿和秃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炎炎夏日中,他们却如坠冰窟。
等他们反应过来打算抄起家伙硬拼的时候,又是一阵如泣如诉的幽咽拂过耳畔,他们突然就发现自己的也能看到背后的风景了。
“啊~!有鬼~!!有鬼~!!!”一直没说话,只是坐在一旁喝茶吃包子的小跟班吓得跌坐咋了地上,乌瀚思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别担心,不关你的事。
他还是个孩子,嘴唇边刚有些稚嫩的绒毛,此刻他的三魂七魄至少有一半已经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躲了起来——面前这个人是鬼!大白天就敢出来行凶的恶鬼!他心里一百个确信。
“老板,有水么,洗洗手。”乌瀚思冲着老板笑笑,他笑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原本闪烁的眸子会眯成一条线,加上微微抖动的长睫毛,充满了令人倾倒的异域风情。
四个活人在三个活人的注视下,对着三具尸体有说有笑地吃完包子喝干了茶——其实只有丘禾在与乌瀚思说笑,陈驰则一脸不可思议得不断打量着乌瀚思,而聂羽襄却略显尴尬地摆弄着手里的筷子。
“吃好了,喝好了,各位,走吧~?”丘禾笑吟吟地起身穿好官服,从怀里摸出两小块碎银,一块放在桌上,另一块丢给了貌似已经失神的小贩。
“利刃当头,活该你死于非命啊~”路过秃头的尸体旁,他当然绝不会忘记一脸轻蔑地讥笑他两句,再将其一脚踢飞好几尺。
然后四匹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