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老太太的清瘦老脸突然闪现不健康的潮红,仿佛回光返照,皱纹都因为这红润而抚平。她睁大眼睛瞪着程梓杨,瞳孔间迸射出精光,如流星划过浩瀚天空,只是闪了一下,立刻无声消失。
程梓杨下意识的站起身,他想靠近宁老太太,看清楚她到底怎么了。但他刚起身,宁老太太脸上潮红迅速退却,变得灰白,唇色如洗褪色的棉布,皱皱巴巴,哆嗦着,抽搐着。
程梓杨直觉宁老太太还有话要说,刚才那句“冤孽啊”听得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看了看宁老太太手里的手机,屏幕已经暗去,暗如黑洞,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
他扭头再看宁老太太时,发现她原本黯然无光的瞳孔骤然放大,木然定格在那里。方才那秒钟中的生气,如同一声爆炸,响亮之后便是寂静。
程梓杨隐约觉得不安,他从起身到宁老太太身边只用了几秒,但他却觉得比一年还长。他有意侧过身去,让窗边阳光洒到宁老太太身上,然后弯腰,轻声问她:“妈,你怎么了?”
宁老太太茫然抬起头来,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对她来说却是难上加难。她的颈间的肌肉硬如石头,不管是低头还是抬头,只要动一分都痛地好像把全身神经绷紧,但她还是艰难的抬起头来,看着程梓杨,无神双目中,蓄满了浑浊的泪。
“妈,你别急,有话慢慢说!”程梓杨伸手去扶宁老太太,刚碰到她的身边,就感觉到不对劲。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只觉得陌生又疏远。这五年来,除了给钱,他从未陪宁老太太去过一次医院,虽说最近十天他天天陪着宁语昕,但几乎没有与宁老太太有过身体上的接触。
现在碰到了,才发现,宁老太太瘦得皮包骨,指间隔着薄薄的衣料,仍然能感受到干枯的皮肤和萎缩的肌肉,没有生气的血管失去了弹性,血液似乎凝固,更可怕的,程梓杨来扶她时,竟有种自己的生命也在流失的错觉。
泪,终于顺着宁老太太的眼角流了下来。她没有说话,或者说,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宁老太太左手紧握着全是血的手机,右手颤颤巍巍的指着程梓杨。刚才她用最后一丝力量喊完那句话之后,瞬间失声,喉咙里咕咕作响,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眼看愤怒和失望占据了宁老太太的身体,却无力挽留她最后一丝生命,当泪水沿着脸庞滑落到下巴时,那痛苦的眼泪啪的一声滴在了地上,随着泪珠的下坠,宁老太太的手颓然落下,头轻轻的歪向一边,身体重重的压在了程梓杨的胳膊上。
程梓杨只觉得心脏猛然收缩,血液倒流,指尖渗出点点寒意,随着宁老太太白眼一翻,身体轰然倒下,程梓杨被死神迎面一击,差点也跟之倒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宁语昕欢快的声音:“郑大姐,你来了啊!”
程梓杨听见了,急忙将已经倒下的宁老太太抱回到g上,一边将她平放好,一边大声吼叫:“郑大姐!我妈晕倒了!”
门乒乓一声被推开,宁语昕和郑大姐同时冲了进来。
宁语昕来不及问程梓杨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到g边伸手到宁老太太的颈边摸脉博。宁老太太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郑大姐见宁语昕脸色惨白,还未说话眼泪已经是泪流满面,冷静的将她推开,说:“家里有急救用的东西吗?有就快拿来,我先做心肺复苏!”
宁语昕这才反应过来,她快速从茶几边拿出简易的急救器械,郑大姐已经跪在宁老太太的身边,开始心肺复苏。
程梓杨站在旁边紧紧的握着手机,他本想找120,但理智告诉他,宁老太太已经走了。除非有奇迹,否则谁也无法将她救活。
郑大姐的心肺复苏,宁语昕手里拿的急救器械和药品,都只不过是心理上的安慰。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就是死神,他要带走谁,绝对不会因为谁想挽留而多留一刻。
宁老太太的生命有限,谁都知道,但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走得这么突然。家里备着这么多东西,都是想跟死神抢人,哪怕多抢回一分钟,心里都是安慰的。可是,他们输了。
宁正帆和宁海涛仿佛心灵感应般同时醒来,他们睡得迷迷糊糊时总觉得听到宁老太太在喊他们,交待他们要好好过日子,要照顾宁语昕。他们在梦里追问宁老太太为什么哭,偏偏宁老太太不解释,转身就要走,他们一着急,冷不丁的同时坐起来,醒来了。
两父子刚睁开眼,人还没有回过阳来,就听到宁老太太房里传来哭声,宁海涛揉着眼睛,晕晕乎乎的看见花有容像贼似的,正在窗户边上张望,刚要问她在做什么,突然听到里面传出花语昕凄厉的嘶喊声:“妈!妈!你不要丢下我不管!妈!你快醒来!”
宁正帆一咕噜的从地上爬起来,拉起宁海涛就往房里跑。
刚进去,就看见已经断了气的宁老太太瞪着眼睛躺在g上,程梓杨搂着已经哭得半死的宁语昕,眼底全是悲恸痛苦。
郑大姐在一旁抹泪,她见宁正帆进来了,小声说道:“老太太已经走了,你们准备后事吧。”
宁海涛听见了,大声嚷嚷:“不可能!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就走了!医生说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不还剩下一个月嘛!”
宁语昕本就哭得伤心,听到宁海涛的话之后,突然止住哭声,扭头看还瞪着眼睛的宁老太太,想到她明明还能再幸福的生活一个月,却没有扛下去,越发的悲痛,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眼泪簌簌落下,如果不是程梓杨抱着她,她根本站不住。
“住嘴!”宁正帆见程梓杨凶狠的扫了他们一眼,赶紧拍了宁海涛一眼,冷静地走上前,看着宁老太太的死状,忍不住吓了一跳:“我大姐怎么……死不瞑目?”
宁正帆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奇怪。宁老太太撒手人寰这事是迟早的,她病了五年,能拖到现在也算是有福之人。但因病而亡的,哪有死得这样恐怖的,特别是她瞪着眼睛,像极了有极了有冤屈的人。
程梓杨听到宁正帆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宁老太太死之前只有他在这屋子里,如果要说她死得蹊跷的话,他怎么也脱了不干系。
程梓杨想起宁老太太临死前在看手机,还指着他喊冤孽,心想一定是手机里的东西刺激了她,她才会突然暴毙。他低头找来那只手机,上面全是宁老太太吐出来的血。
“妈临死前听到手机响,就拿起这手机看,看完了就……”程梓杨告诉宁语昕,见她面露诧异之色,也来不及细问,用纸巾将手机上的血拭净,轻轻一按,手机屏幕亮了。
手机上显示了一个未接来电,电话号码是花有容的。
宁语昕看见了,哽咽着,说道:“刚才在厨房里,有容说她的私人手机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就用公司的手机拨了这个号码。”
众人更加疑惑,程梓杨和宁语昕说的全都对上了,那么这只手机必定是花有容的。只是,花有容的手机里能有什么,怎么会让宁老太太一看就吐血而亡。
程梓杨拧着眉头,将信将疑的将手机点开,只见手机壁纸是一张照片,花有容和程梓杨赤luo着躺在沙发上的一张自拍照。
手机像素真高,照片清晰明亮,花有容笑得幸福美好,程梓杨醉意十足,他长长的胳膊搂着花有容,几乎将她嵌进血肉里。
花语昕骇得连抽泣都不会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手机,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又看了一眼,手机壁纸没有任何改变,花有容的身体没有多一件衣服,程梓杨搂着的,还是她。
程梓杨没想到手机壁纸会是他和花有容的luo照,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和花有容有过这样亲昵的照片。他愣在那里,只是本能的拉着宁语昕不让她逃走,额头上青筋暴跳,太阳**也因为愤怒而鼓起来。
他的另一只手,死死的捏着手机,几乎要把屏幕捏碎。
宁正帆见他们都傻呆在那里,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手机,很是好奇。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探头来看,也犹如魔怔,立在原地不动。
宁海涛带着酒意,也跟着来看,当他看到手机壁纸时,脱口而出:“姐夫,上面这个是你吗?”
“好……好像是!”宁正帆小声应着,他见手机上有血,宁老太太的嘴角上也是血,不禁嚷道:“难道我大姐是看到这个气死的?”
“哥……你和有容……”宁语昕听到宁正帆和宁海涛的话之后,问他:“妈妈临死前是不是看到了这照片?”
程梓杨心里有一万个问号,但现在不是找答案的时候。他把手机装时衣服口袋里,死死的抱住宁语昕,声音哑然:“宁丫头,这照片一定是PS的!我用我的生命发誓,我和有容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我问你,妈妈是不是看了这照片气得吐血了?”宁语昕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她竟然没有再哭了,眼睛已经干涸,她不生气,她真的一点都不气恼。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宁老太太看到手机屏幕时的情景,宁老太太吐血时的痛苦,死不瞑目的模样。在酒店里,肖薇当众掀了宁老太太的伤疤,她都没有任何反应,还能坦然面对,笑侃肖薇。但这张照片,直接要了宁老太太的命,可见,宁老太太的心里,最疼的还是她宁语昕。
宁老太太一定是被这张照片气死的,她恨程梓杨对宁语昕不忠,更恨花有容竟然从中挖墙角,最恨自己百病缠身时日不长,不能保护宁语昕,不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宁老太太恨宁家女儿**情不顺,她年轻时受了夫家的冷落,一辈子活在小三的阴影里,含辛茹苦的带大了丈夫*的儿子,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丈夫*的儿子再次*,伤害她的女儿宁语昕。
这所有的所有,她都未曾说出口,但宁语昕明白。身为女人,也只有宁语昕才懂宁老太太的苦,懂得宁老太太的苦心。
但这些,都随着宁老太太的过世而变得没有意义。谁**谁,谁又跟谁睡了,管它闺蜜还是丈夫,这都不重要了。
宁语昕只要知道,宁老太太是因何而亡。
程梓杨没有回答,此刻,他说是错,不说也是错,解释再合理也是错,解释不合理更是错。他站在那里,就是一个错字,一辈子的错!
宁语昕推开程梓杨,后退两步。宁正帆见她紧咬牙关,眼底全是恨意,整个房间里都是山雨yu来风满楼的气息,急中生智,拦在他们中间,打岔问道:“花有容呢!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
“就是!我刚刚看到她鬼鬼崇崇的在门外偷看,肯定没安好心!”宁海涛也吓得没有酒意,他赶紧跑出去找花有容,哪里还看得到她的踪影,垂头丧气的又回来,宁语昕见他没有找到人,冷冷的坐到宁老太太身边,伸手,将她的眼睛合上。
“妈,你安心上路吧。我都这么大了,我会照顾自己的。爸爸和弟弟一直在你的庇护下生活,现在你走了,他们也能自己生活的。到了下面,看到我姑父,还有我妈妈,麻烦你告诉他们,我们过得都很好。”
宁语昕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开始替宁老太太梳头。
郑大姐在医院做了多年看护,早已见惯了生生死死。她见宁语昕冷静得好像没有感情似的,如同行尸走肉,只顾着收拾宁老太太,压根不管其它人在不在,赶紧的把程梓杨他们都推出去:“你们快点准备后事吧……宁小姐这里我会看着,唉……先办了后事再说吧。”
程梓杨就这样被推出了房间,当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看到宁语昕苍白的脸,失神的眼,颤抖的身体和已经冰冷的心。
郑大姐进屋后,帮忙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宁老太太的干净衣服,然后打来干净水,让宁语昕帮宁老太太净身。
因为宁老太太早已被宣判了死刑,宁正帆他们也事先有所准备,殡葬公司接到电话之后,立刻派人来处理。程梓杨来叫来公司的人帮忙,一时之间,宅子里人来人往,但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中午才搞了一个大型生日宴会,程氏家族该来的人都来了,好好的喜事突然在傍晚就变成了丧事,宁氏父子一一通知之后,由程梓杨公司的人负责安排他们食宿,然后,他们开始在宅子里布置灵堂。
所有人都在忙碌,就连一直吊儿郎当的宁正帆和宁海涛也突然变得老练起来。他们忙里忙外,全然没有平时的痞子样,程梓杨见花有容跑走了,一边派人去找她,一边跟着打理宅子里的事。
很快,天黑了。郑大姐随便炒了两个菜让他们填饱肚子之后,也没有回家,帮忙收拾宅子。
宁语昕一直窝在房间里没有出来,郑大姐端进去的饭菜,原封不动的又端了回来。郑大姐进来陪她,她也不理郑大姐,甚至连看都不看她。郑大姐不敢打扰她,只是守在她旁边,怕她想不开会做傻事。
从下午开始,宁语昕就一直坐在宁老太太的身边,替她净身,换上干净衣服之后也不离开。她像具僵尸,僵直着身体,一脸茫然,但口中念念有词,和宁老太太说话。
郑大姐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宁语昕魔怔了,有点神经错乱。
郑大姐担心出事,悄悄的出来找程梓杨,把宁语昕的情况告诉了他:“程先生,宁小姐这个样子怕是连今晚都撑不下去……你们去劝劝她吧。唉,生死病死这是规律,总有离开的一天。现在宁老太太走了,如果宁小姐也……唉……”
程梓杨在门边徘徊许久,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宁语昕在房间里和宁老太太说话,足足说了五个多小时。
现在是炎炎夏日,尸体放久了会发臭,但宁语昕一直坐在房间里面不出来,也不许别人进去。如今,宅子这边的灵堂已经设好,火葬场那边也都准备好的,殡葬公司的人急着要把宁老太太放到冰棺运到火葬场去,才能收工。
“宁丫头,我进来了……”程梓杨敲了敲门,对着里面喊了一声之后,推门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漆漆一片。外面月光印在水面上,破碎成斑斑点点,随着河水流动,反射到房间里,无序的投射在不同的地方。
宁语昕坐在黑暗之中,程梓杨在门边站了一会才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他眯起眼睛,试着找到宁语昕,刚抬脚想向前走一步,突然感觉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扔过来。
程梓杨本能一躲,只听到身后哐咣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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