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年年考,年年不中,可怜极了。”
“这下爹也倒了,家里没了支柱,可怎么办哟!”
“他家娘子这还怀了身孕,两个人也不知道靠什么养活这孩子,惨啊!”
……
还有人在继续说着什么,宋书怀听不见了,他也不想听了。他将手中的书册狠狠砸向那些长舌妇,有人要来指责他,他便愤怒地向其扔石头,手边捡到什么就砸什么,一时间,众人气闷,更有流言四起——宋知县家的儿子,中不了举,疯了。
可是尽管家中老父病入膏肓,丈夫受人唾弃,柳云仍是坚持着不离不弃。家里没了收入来源,她劝慰丈夫可以去打杂,跑堂,或是赶牛车也好,职业不论高低贵贱,她都定会在他身后支持着他。而自己也是做起了纺织娘的工作,日日点灯熬油地帮人做工,也算是经营着这个已然飘摇的家。
“我快熬不下去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读书人,那书生的傲气已经灌入骨髓,如今卑躬屈膝,还要受人说三道四,更有甚者当着面也戳人脊梁骨,宋书怀很崩溃。他告诉自己,他的气节不允许自己这样苟活。
“没关系,我陪着你。”
柳云懂他,为了安慰丈夫,挺着大肚子带他又去了曾经的那块巨石,但是如今腹中怀胎的她不能再自己先爬上去了,两个人只能靠着石头安静站着。
“对不起。”
天有不测风云。
二人没有等来原以为的光辉一片,反而是等来了瓢泼大雨,冰冷彻骨。
宋知县死的那天,正是柳云生子的时候。
婴儿的啼哭声响彻这个已经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小房子,对柳云而言,孩子的到来就像是上天伸出的救赎之手,紧紧地把她从谷底的痛苦拉了出来。可她不知道的是,这啼哭声出来的一瞬间,接生婆子道出的喜讯在宋书怀听来却是天塌地陷。
家里顶天的爹今日死了,而他该怎么养活这个孩子?
他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会剥夺他更多的东西,他的尊严,他的骨气,他的一切。
他做不到。
“恭喜恭喜,生的是个男孩儿!”产婆抱着孩子放入襁褓,喜出望外。
“孩子……给他爹看了吗?”她虽然虚弱得很,但也是跟着欢喜。
“那个……孩子他爹……不见了。”
“你说什么?不见了?”
老天爷向你伸出的杨柳枝,别轻易接,它带着幸福的诱惑,用世人对希望的渴求作为勾引,但是是祸是福,谁人可知?
婴儿出生的这天,宋书怀走了。
身上的疼痛终于让她难以忍受,最后一根绷紧的弦也断了,柳云冷笑一声,沙哑着嗓子躺在床榻上痛哭。
这是多么自私残忍的人,连孩子的脸都没有见到过,更是不知孩子是男是女,突然的,就销声匿迹了。
恍惚间,柳云甚至觉得,好像这个人世上,从来就没有宋书怀这个人。
回到家乡村落,这“守活寡”的传言早就沸沸扬扬传开了,原是受人羡慕的郎情妾意美好爱情,如今支离破碎,令人齿笑。父母不愿意脸上蒙着屈,每日回家见她抱着孩子就来气,各种辱骂指责,倒像是曾经令父母喜悦得意的货物交易经由谈判失败,而错皆在她。
孩子一岁时,柳云终于迎来了宋书怀的消息。
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中了秀才回乡摆酒席,提起当今尚书大人穆国樟,他一脸颇有深意地扔出包袱,“你们猜猜,这户部尚书上个月入赘的女婿是什么人?”
“什么人啊?”
“入赘?那怕不是个穷小子吧哈哈哈哈……”
众人耐不住好奇,都张罗着让他别卖关子,那秀才大笑道——
“那女婿就是宋书怀!”
一瞬间,柳云只觉得胸腔传来一阵生生的刺痛,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想要抬手掩面,却发现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甚至僵直发麻。怀中小儿还在咿咿呀呀地朝她咧着嘴笑,可她却被这笑容扎了眼睛,心脏骤疼。
“此话当真?你小子该不会胡咧咧的吧?”
“怎么会,宋书怀那小子怕我说出他以前的事情,还给了我一笔不菲的保密费呢!”
“多少?多少?”
听者好奇,柳云也湿红着眼望了过去。那秀才站得高,笑得甚是快活,手指比划着几个数字,闻言,众人唏嘘一片。谈论这去京城享福的宋书怀时,好些人回过头来看柳云母子,虽然交头接耳声音不大,但这口中言辞是人皆心知肚明。
也不知这曾经的同林鸟,究竟谁人真正成了他人的笑柄。
柳云心有不甘,孩子十岁那年,她携子来京找寻宋书怀,想用亲生骨肉的血脉之情来唤回他。而上天似乎存了心地戏弄她,母子不料在路上发生意外,孩子也因此丧命。
痛失骨肉的她,这下便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柳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地旋转,像是个陀螺,被大绳狠狠鞭打,转得太快,便转得晕晕乎乎的,眼前是人是鬼,皆无从辩驳。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她最后一次为小儿吟唱这首童谣,看着孩子沉沉阖上的双眸,她涕泗滂沱。天大地大,却没有一方真正可以包容她的地方。
柳云孤身一人来到京城,这偌大的京市里,喧嚣繁闹,人人看起来皆是安居乐业的美好场景。而尚书府的府门看起来却甚是威严冰冷,守门者更是面色严谨,不留任何可闯入的空隙。
她正想上前,逢时却见有人出府,柳云不由心里紧张,赶紧躲到了一旁。而再细看,刹那间,泪流了满面,而嗓子也似有郁结梗着,发不出声音,连想要张嘴呼喊的心境都没有了。
眼前那人,便是她曾经的枕边良人。
是她曾经举案齐眉,日思夜想的爱人,让她痛恨压抑,将她投掷到悲伤中无法抽离,自己却毅然离开的仇敌。
宋书怀一只手臂搂着自己的妻子,另一只手牵着孩子,三人一同出门游逛街市,阖家团圆,好一幅幸福美满的景象。而这副景象,硬生生刺痛了柳云的眼睛。
——明明我曾经也可以有这样一模一样的美好生活。
憎恶的阴霾瞬间蒙蔽双眸,自己的孩子从此之后只能食得元宝蜡烛香,而害她落此下场的人却能够给自己的孩子锦衣玉食,前途无忧。
——凭什么?
她暗恨天道不该如此。于是在尚书府门前支了个卖豆花的小摊,本是想等宋书怀见到她将她认出,然后在这青天白日揭发宋书怀过去的种种不堪。而柳云万万没有料到,金钱名利对人的腐蚀太过阴毒,这尚书大人的女婿从未将小摊贩放进眼里,来买了几次豆花,但连正眼都不曾瞧过她,每次都是让身旁的小厮结账,自己则拿着豆花去逗他的小孩开心。
这张他曾经爱过的脸,现在他却无心再看。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等待多日,终于让她寻得良机,唱着曾无数次给小儿吟过的童谣,一路引着这八岁孩童进入休工期的瓷窑,以捉迷藏为由,待孩子躲入窑炉中,柳月迅速锁上窑炉,起火造势。
“……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她双眸神色温和,嘴里喃喃吟唱,仿佛是在吟诵一首安魂曲,曲中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声,显得格外骇人。
曲罢,火熄,那孩童的哭闹也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世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她站在瓷窑外,失魂般慢慢前行,直至靠近街市,眼中灰暗的世界才又继续运转,这尘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坐回自己的小摊边,看着行人来来去去,京城还是这个繁闹的京城,尚书府的门还是那么威严冰冷。
“老板娘,来碗豆花。”
“好嘞。”
来客了,她起身,笑吟吟地舀上一勺豆花。
落日西下,比起初升的光芒,余晖显得凉薄了许多。她怔忪地望着天空,也是金灿灿的,却夹带着夜晚的寒气从地上拔起。
这风雨飘摇之地,谁人又知前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