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当年是个“故事精”。
我们一群孙娃子从小就喜欢围着她,粘着,闹着,要她讲那些仿佛信口就能拈来的故事。从聊斋鬼志异到森林童话大王国,从古往今来的宫府野史到乡里乡外的真人轶事,她讲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到得意之处,更是手脚并用,比划仿效,可谓形神兼备,有声有色。一班小听众总是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个个呈现呆若木鸡之态,甚至最后废寝忘食,欲罢不能。
大奶奶讲的沈家故事最多,各种版本都有。有时说那只是传说,有时讲得跟真发生过的事儿一样。沈家大柏林的故事讲得尤为频繁,但总是无疾而终。里面有个“一妻二夫”的事儿,让人印象深刻。即使那时我们懵懂无知,但其意思也不难理解。
“就是一个婆娘和两头汉呗!”大奶奶每次还要悠悠伸出双手来比划,一手食指摆个“1”字,另一手叉出个剪刀样,继而摇着脑袋说,“丢人呦!丢大了!”
于是,此故事每每讲到一半,她总会突然摆摆手作罢道,“唉唔!不讲了,不讲了!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啊!……”
那时,即使我们听得不清不楚,但还是明显感觉错过了什么精彩,很不尽兴。
后来我们这帮娃子相继长大成人。工作分散在各地,成家于四海八荒,能回家团聚的时光屈指可数。大奶奶的故事还在讲,但再也没人听了。她年老体衰,常常一个人呆在大院子里,望着清寂苍茫的天,长吁短叹,要么久久枯坐,要么沿着院墙走来走去。不要说什么讲故事了,她连能说上话的人也没有。
七十四虚岁那年秋天,大奶奶出走了。
去到邻近一个乡,说是要去寻什么大爹爹,然后不知怎的就晕倒在河边一片坡林里。后来被好心人发现送回家。在外打工的家人匆匆返来,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她老人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之后她又接连不断地不告而别,玩消失,家人终是千方百计地把她找回来。
她最后一次出去,又去了第一次走失的那片坡林,又是说去寻那个什么大爹爹,然后不慎摔了,不久又中风,半身不遂,瘫痪在床。
大奶奶去世前一个月,大脑意识还是比较清楚的。一大群孙儿带着各自的孩子回乡了。面对一屋子黑压压的脑袋,孙子和重孙子们,已大的成人和未大的娃娃军,大奶奶热泪盈眶。她居然从床上竭力端坐起来,然后再次声情并茂地讲起了那不知是传说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沈家故事。
她讲起沈家那些汉子,那片大柏林,讲到沈香兰,还有香兰的“一妻二夫”生活......
她娓娓道来,没有再半途而废。
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无非是孩子们难以明白的那些人情世故,或是转面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