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痴心难酬

    ″倚栏杆不尽兴亡。数九点齐州，八景湘江。吊古词香，招仙笛响，引兴杯长。远树烟云渺茫，空山月苍凉。白鹤双双，剑客昂昂，锦语琅琅。“

    一一张可久

    三月江南，茑飞草长。临安城中，一派春色，并不因元人肆虐而有所稍减。闹市之中，依旧人群熙攘。有走街卖艺的、有挑着担儿卖山货的、有乘着春色明媚出门踏青的、有摆着摊儿吆喝卖货物的……摩肩接踵，不一而足。

    在临安西门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围着老大一圈人。场中一老一少正在挥拳卖艺。那老的是位年约六旬左右的老儿，身上穿着陈旧破烂，发须已略略显得有些斑白了，但仍然鹤发童颜，步履矫健。那小的则是位年方二十的少年女子，虽说年岁无多，但却出落得花容月貌，婷婷玉立。只见她时而拳脚生风，时而刀枪并举，身形阿娜多姿，优美绝伦，却又点滴不让须眉。显然也是一副内外兼修的好把式。围观众人无不耸然动容，掌声雷动，纷纷喝采不绝。

    待那女子接连耍了几路刀剑功夫后，老者双手平胸抱拳，作了一个箩圈揖，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同道朋友，小老儿父女身逢骤变，为图生计，不得不游走江湖，卖艺为生。今日初临贵地，设个场儿图些盘缠。小女年幼技溥，撑不得场面。若是耍得不好，不成规矩，见不得方圆，还请各位海涵则过。下面就由小老儿耍一套八风拳，以共乐子。若是乡亲朋友认为不至辱没了眼睛，兴起时，有碎银的，请伸贵手，多少赏碗酒饭；无碎银的，就请鼓鼓掌，助一助兴。小老儿这里自当感激不尽，先行谢过！“说着，又是深深一揖。

    围观众人齐声呼喝，有人道:″兀那老儿，休要絮絮叨叨，只管磨破了嘴皮，有甚真本事，尽可使将出来，若得大伙儿看得好时，自然少不得你些许盘缠。“

    老者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双手抱拳收于腰间，两腿横跨半步，齐与肩平，长长吸了一口气，左手缓缓成掌划于胸前，右手推掌平平挥出。正是一招″八风拳“中的起手式。

    这八风拳虽算不得武林中的至高武学，但究属名门正派功夫。八风、八风，顾名思义，每招每式之间，出手成风，蕴含了无限强劲内力。虽是平平一招起手式，但在老者这样一位行家手下使将出来，却也舒缓有致。沉稳处有如岳峙，迅疾时俨若奔雷。观者群中，有三、两位会家子，竟然瞧得目瞪口呆，禁不住蓦然间鼓起掌来。

    老者微微颔首以示谢意，手中双掌连环翻飞，幻化出上千掌影，脚下走得越来越快，走的却是八阵图方位，将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四正四奇、四开四阖，用到武学之上，霎时间变化奇幻。老者虽是单人双掌，却也步法奇妙，隐隐有布阵而战之意。围观众人中少曾有人见过此等上乘功夫，十之八九只瞧得面容失色，忘记了鼓掌喝采。

    老者步履生风，掌影随行，越转越快。众人瞧得眼花缭乱，不能暇接。不消盏茶光景，老者便将八八六十四路八风拳法演练完毕，以一招″泰山拜日式“收势。这“泰山拜日式“乃是八风拳最后一式，其式以″金鸡独立“单脚撑地，右腿盘于左腿膝盖上端，双手以掌微合平胸击出。在风车也似的高速旋转下，若要以此嘎然收势，极其不易。但老者却岳峙而立，毫不动摇，面不红气不喘。想见其在八风拳上的造诣自是非比寻常。围观众人齐声喝采，霎时间掌声雷动，喧嚣不已。

    老者双手抱拳，向众人团团拱手以示谢意。

    先前演练刀枪功夫的少年女子，手中托了锣盘，挨个儿向围观众人索要赏银。众人纷纷解囊，或三五钱、或二三两均以碎银相赠。也有手头阔绰的竟亳不吝啬赠以数两大银。少年女子均以礼谢过。

    这时，只见人丛中挤进三名孔武有力的汉子来。为首那名略显得矮胖的汉子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堂堂震远镖局的地头，卖弄八风拳，岂不是班门弄斧么？“一边说着话，一边面含讥诮不屑之色。似是全没将这对卖艺父女放在眼里。

    老者眼见来者不善，陪着笑脸道:″敢问三位小哥，老朽初来乍到，实不知震远镖局的名头。如何便班门弄斧了？难不成小哥也会八风拳？“

    矮胖汉子“嘿嘿“冷笑了一声，道:″震远镖局霍老爷子的八风拳出神入化，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在偌大一个临安城中家喻户晓。你在霍老爷子眼皮底下卖弄八风神拳，不是班门弄斧又是什么？“

    老者心下一震，面色微微一变。心道:″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他却躲在这里！“口中说道:“原来如此，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就此谢罪！“说罢，又是深深一揖。又道:″敢问小哥口中的霍老爷子可是姓霍名震山？“

    矮胖汉子道:“是便怎样？“

    老者道:″老朽不才，早年曾与霍老爷子颇有交情。这样吧，小老儿初来乍到，未曾前来贵镖局拜会霍老爷子，多有不是之处。现将今日众街坊赏赐尽数赠与尔等，权当见面之礼，请各位饮酒。“从女儿手中接过锣盘，将适才所收赏银尽数递了过去。

    原来这矮胖汉子，正是临安震远镖局总镖头“八臂哪吒“霍震山的大弟子吴天豪。另两人一个是二弟子张龙海、一个是三弟子李福林。临安城中虽有三几家镖行，尤以震远为大。霍震山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在江湖中威震大江南北，久负盛名。黑白两道中，只要一提起″八臂哪吒“的名号，无不敬畏三分。只是霍震山平日一心钻研武学，勤于镖行生意，对手下弟子疏于管教。而弟子们大多仗着师父威名，在临安城中肆意妄为，俨然一班地痞流氓，专横跋扈，鱼肉街巷，全然没将旁人放在眼中。

    矮胖汉子吴天豪见老者递过银两，颇为识趣。他们平日里本就只是仗着师父″八臂哪吒”的威名和自己一身的武艺称王称霸、争强好胜罢了，原非大奸大恶之辈，既得旁人忍辱求全，也就乐得面上有光，顺水推舟就此下台。吴天豪道:″算你识相，爷们便不难为你了。“心想，这老儿大言不惭，自称与师父颇有渊源，只怕此言非虚。若是到时真让师父知道了，以他老人家雷厉风行的性格，怪罪下来，恐面皮上不好看。如此一想，口气便软了许多。伸手便去接那锣盘中的银两。

    就在他双手与银子将触未触之际，只听一个声音冷冷的道:″三个大男人，联手欺负客异他乡的老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真是恬不知耻，空辱了师父′八臂哪吒’的赫赫威名。“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句句带刺，听在耳中不无讥讽诮笑之意。

    吴天豪在临安城中平时言令旨行惯了，几时曾遭人如此抢白？不由怒道:“你是谁？敢对老子如此说话？“

    只见人丛中挤出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那青年衣着朴素，气宇轩昂，且又从朴素中隐隐透出一丝雍容娇贵之色。吴天豪怒道:″原来是你！活得不耐烦了么？“

    青年微微一笑:″三位师兄在上，小弟多有得罪，还望多多见谅。只是大师兄，小弟认为这′欺老辱幼’的行径，实非我辈武人所为。再者，倘若师父责罚下来，你又有甚话说？“

    张龙海哼了一声，道:″陆并陆师弟，你莫拿师父压我们，你小子不知才入师门多少时日？师父的教诲你又识得多少？居然敢妄自托大，教训起我们的不是来了。“李福林也道:″是啊！陆并，你小子吃里扒外，上次在醉香楼坏了我等好事，还没给你算呢，你今儿又来横插一腿，搅和什么？“

    吴天豪道:″姓陆的，别以为你那叔叔是什么前朝的什么劳什子官，师父仗着交情处处偏袒于你。若真的把我惹火了，看我怎生收拾你！“

    陆并道:″三位师兄。小弟无意与你们为敌。只是觉得，这位卖艺的老人家和他女儿委实缺少盘缠，可怜得紧。我们没有银子不能予以支持已是深感惭愧了，又岂能强夺其卖艺血汗所得？“

    吴天豪道:″我如何就强夺了？“

    卖艺老者微微一笑:″小老儿多谢陆兄弟垂怜，霍老爷子有此高足，我也深以为荣。这样吧，陆兄弟，这些银两就权当我请你几位师兄喝酒，下不为例就是。“

    陆并道:″老伯，请将银两收好，师门不幸，倒让您老见笑了。这事且让我禀明家师，自当向您老人家负荊请罪。老伯既言与家师素有渊源，不妨暂随晚辈面呈家师，也好让我等略尽地主之宜。“

    老者面露喜色，颔首道:“也好！小老儿正欲登门拜访尊师霍老爷子呢。“

    陆并回首冲三位师兄道:″三位师兄，请回吧。师父正有要事找你们呢。难道真要我将此事面禀他老人家么？“

    吴天豪恶狠狠地瞪了陆并一眼，对张龙海和李福林没好气地道:″咱们走。“悻悻而去。他一生最惧的是师父，最敬的也是师父，听说师父有事相唤，自是不敢怠慢。

    卖艺父女待围观众人散去，也自收拾行囊尾随陆并去了震远镖局。

    震远镖局离临安西门并不甚远，处于闹市之区，门楣威峨，宝相庄严。三人进门迳奔镖局会客大厅。

    只见厅中早已坐满了人，两厢分坐着镖局镖头、徒弟、趟子手。吴天豪三人也在其中。中间茶几两旁太师椅上，左边正襟而坐的正是总镖头“八臂哪吒“霍震山。右边是夫人“万里飘风“薛如意。女儿霍玉萍紧依在母亲身旁。

    陆并叫了一声:“师父。“

    霍震山道:″并儿回来了？“凝目盯着卖艺父女，微微一顿，道:″这……两位是……“

    老者冷冷一笑，道:″姓霍的。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么？”

    霍震山道:″没请教……“见老者灰头土脸，一身风尘，一时间确是想不起究是何人？听他出言似乎有所指责，是敌是友更是满头雾水。老者又道:″姓霍的，你小子薄情寡义。可还记得大理苍山么？

    霍震山虽然论年纪不过五十余岁，江湖中人忌惮他功夫了得，又敬畏他行事稳重，俱称他一声“霍老爷子“。出道多年来尚未有人敢以″小子“呼之。

    厅中众人听了不觉愤然。吴天豪怒道:″兀那老儿，休得无理。“正要发作。

    霍震山听他说“可还记得大理苍山么“。脸色大变，″嚯“地起身，惊道:″你说什么？“

    老者道:″纵然你忘得了我的名姓，但当年苍山之事总该记忆犹新吧？“声音霎那间突转严厉！仿佛旧恨难消，转瞬便要发作。

    霍震山身子蓦地一震，犹遭当头棒击，脑袋“嗡“地一声，险些就要摔倒。讷讷地道:″苍山……你说的可是大理苍山……原来，原来你是……你是沈……沈仁凤师……师兄？“他与师兄分别几近二十年，彼此容颜更改，一时间自然无法识得。

    老者嘿嘿一笑，其声凄凉:″姓霍的，亏你还记得，你瞧……小女沈依玲像……像谁？不知你将往事都一一忘怀之后，这些年可曾过得舒坦？“。

    霍震山见说，仔细打量那女子，突然间神色大变，似乎心中充满了恐惧。但他毕竟是老于世故，久经风浪之人，立时将心中的惧怯之意强行控制了下去，强颜喜道:″原来真是大师哥来啦……快、快请后堂用茶！“起身携了沈仁凤的手，回头冲众人道:″大家先下去休息吧。“

    夫人薛如意道:″震山。既是大师哥来了，也不是外人，正好一起商讨正事！“心道:怎么原来有位大师哥，却从不见震山提起过？心下不禁犯疑。

    霍正山道:“我和大师哥多年不见，正有许多话要讲……那事就待会再说吧。对了，任何人未经我允许，别来打搅我。“说这话时，满脸严肃，似乎旧故重逢，比他们先前所要商讨的″正事“还要重要得多。

    薛如意见他神色怪异，心中颇感不快，可又别无他法，只不知这两师兄葫芦里卖什么药。不就是一次久别重逢嘛，何以如此避重就轻，连谈话也不让人打搅，这倒奇了！

    待众人散去，吩咐女儿霍玉萍陪沈依玲沐浴更衣。心下疑窦重重，百思不得其解。遂唤来陆并，悄声对他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这陆并虽说入门才只数年之久，但他为人正直不阿，处事干练利落，倒也深得她夫妇的喜爱，待他如同己出。

    陆并听了师娘的吩咐后，诺诺连声地去了。眼望陆并远去的背影，薛如意喃喃地道:“这孩子倒十分讨人喜欢，只是不知萍儿意下如何？倘若能平安过得今晚，我倒要问她个明白。“但一想到今晚，心中又不免掠过一丝恐惧。

    陆并转过后堂，心中暗暗发笑:″师娘也真是的，师父不就是会见故人吗，干嘛大惊小怪，非要我偷偷查个明白？转而一想:″是啊！师娘说得也不无道理。不就是故旧来访嘛，师父又干嘛丢下眼前大事不顾，且又不许别人打扰他们说话。这倒真是咄咄怪事。莫非师傅和这位叫沈仁凤的老人之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一路想着，已至师父房前。只听一人低声道:″师哥，当年我一失足成千古恨，自知害师妹不浅，难逃其咎，实是对她不住。但……这许多年来，我时常忆起旧事，无不痛悔莫名，何偿有过片刻舒心。难道师妹她……她竟始终……始终不能释怀，不肯稍事原谅么？“正是师傅″八臂哪吒“霍震山的声音。只是这声音里，完全没了往日的威严。

    沈仁凤冷冷的道:″原谅？当年你作事自私自利，枉了雪烟对你的一片真情，害得她相思成疾，无可自拔……难道仅仅一声轻描淡写的对不起，便可轻意作罢，一了百了么？″

    霍震山慽然道:″唉！当年事出无奈，我……我也是……只不知雪烟……雪烟她……她这些年过得可好？“

    沈仁凤沉默无语，眼中泪光盈然，过得良久，方才缓缓的道:″雪烟早在十年前便已……便已……饮恨…饮恨泉下……弥留之际，她托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寻着你……要你无论如何也要赶去她坟前……见她最后一面。“

    霍震山声音一颤，道:″雪烟师妹……她，她当真已……“说到这儿已自变得哑了。想是陡闻昔日爱人噩耗，伤心至极，口不能言。

    沈仁凤老泪纵横。幽幽地道:″不错！雪烟已因你而死……“声音突转严厉:″唯有师妹一死，你方能心安……是与不是？“突然挥起一掌，重重击在霍震山胸上。

    霍震山踉踉跄跄，退了几步，险险摔倒，痛哭失声:″师哥你就打死我吧。小弟自知罪孽深重，无脸面见师妹，死不足惜……“

    沈仁凤更不打话，挥手又是一掌，力道加大了几分。

    霍震山也不躲避，挺胸又挨了一掌。沈仁凤虽恼他负心寡义，但又不忍一掌将他击毙。临击中他时，还是硬生生将掌劲收敛了少许。饶是如此，霍震山仍是气血上涌，哇地吐了一大口鲜血，显然受伤不轻。

    陆并听得屋内声响，奋力撞开房门，伸手扶住师父。冲沈仁凤道:″你怎可无端伤了师父？“

    霍震山道:″并儿休得无理。快见过大师伯。“

    陆并虽恼沈仁凤出手伤了恩师，但见师父心甘情愿，亳无怪责之意，也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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