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就行了。”
夏合欢怔怔地看着她,似不可思议,又似在研究她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但那一双晨露般的清亮黑眸透露的却是十分认真与绝对,令人莫名地信服。
但靳长恭却被他那莫名的眼神看得有些忐忑,她这番话会不会太狂妄?万一夏合欢觉得伤了他自尊,又跑出去折腾,怎么办?
果然改婉转一些的,对吧?
靳长恭忍住抚额长叹地呻吟一声。
“我是男人,不会嫁人的。”半晌,夏合欢才慢悠悠地道出一句。
靳长恭听不懂他什么意思,但看他不再执意要离开,暗松了一口气:“你不嫁,那换我娶你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难道不是一样意思吗?
“——阿欢。”他撇开眼睛,气息已逐渐平稳下来了。
靳长恭踏前一步,正好站在一缕阳光下,那璀璨光芒落入她眼底,似绚丽了一片枯枯萎,她郑重道:“阿欢,我会对你负责的,此生不离不弃。”
那掷地有声,信誓旦旦的话,令夏合欢身躯剧烈地一震,睫毛不住颤抖,如雨打琵琶。
靳长恭最后一句并没有说谎,他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她虽然不敢大口气地包揽下今生的全部生活,但至少她能够帮助他的地方,绝不吝啬。
这是,她默默地跟着他这几日,脑中考虑得最多的一件事情。
听夏合欢报出一个化名,便突然昏倒了,靳长恭一惊,立即冲上去接住他。
“夏,阿欢?”
夏合欢却没有昏过去,只是全身无力地垂着卷翘的睫毛,平淡地抬起看了她一眼。
“头很昏。”
靳长恭闻言,立即将他公主抱了起来,再轻巧地放在之前睡着的稻草铺上,想着他昏睡了两日,肯定又渴又饿,便再替他倒了一碗锅里温着的肉麋汤。
看靳长恭那利索熟练照顾他的动作,夏合欢那一直死寂的瞳仁渐渐泛起涟漪,他发现他根本收不回凝视着她的目光。
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一身清爽,身体淤积的旧伤也好了许多,不,是更早就发现了,这段黑暗的日子内,一直是她在他身边照顾着他,无微不至,无怨无尤。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她这样,陪着他的任性,由着他疯狂地发泄,然后,等着他回头,一直默默地守护着他,照料着他,关怀着他。
他一直知道,真的知道——
心中酸涩得揪痛,他不想变成这样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心底就好像破了一个洞,洞内住着一只狰狞凶残的魔鬼,他叫嚣着破坏,想破体而出。他唯有想让自己的身体达到极限,变得很累很累,这样脑子才能有片刻的空白,他才能遗忘破洞中的所有憎恨,厌恶与疯狂。
故意折腾着自己,可是,当他重新醒来,才发现他这么做,也并不能令他好过一点点。
【我看中你了!】
耳畔那如同宣誓般甜如蜜糖的话是谁在跟他说呢,此刻,他眼睛里只剩那一双占具他全部精神的熠熠星眸。
【我对你一见钟情,行不行?】
一见钟情?根据书面的解释,那是喜欢他的意思吗?
【想对你好——】
因为想要对他好?所以这一段灰暗的时间,才会对他温柔至此吗?
【我会对你负责,此生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他想她做到了,在他变成行尸走肉的这段时间,不一厢情愿地阻止他,不会用着温柔却不痛不痒的话来劝慰,而是选择最令他感觉到安全,最轻松的方式,陪着他,关心着他,不言不语,却在暗中替他收拾一切残局。
他曾想过,若这世界真有这么一个人,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他……
靳长恭将夏合欢搀扶着半坐起来,靠在她肩窝处,端着一个木碗喂着他小口地喝着。
感觉肚子差不多饱了,他眨了眨睫,扯了扯她的衣袖:“够了,带我出去——”
靳长恭看着他,蹙眉:“外面很冷。”
“我想出去,在这种四面是墙的房子内,会令我感觉到窒息。”他看着她,平静地表达他的想法。
靳长恭一愣,颔首:“嗯。”
将熊皮裘抱紧他,靳长恭搀着他出去了,果然外面一片寒冷,雪气凉意沁鼻,一片晶莹如玉的世界,空阔、辽远。
“我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做梦。”夏合欢感寒意一扑面,半阖双眸。
靳长恭从善如流地问道:“是什么梦?”
夏合欢偏了偏头,看着她,微微勾唇,翘起的嘴角绽出一朵妖冶的冰冷莲花:“我梦到我被关进一间很黑,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子里——”
“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家具,没有植物,没有阳光,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常常自己跟自己说话,我幻想着我的声音是另一个人,我怕,我怕总有一天,我会忘记了怎么说话,我怕,我一个再继续活下去,会崩溃掉——”
“我不知道究竟被关在黑暗中中多久,突然有一道强烈的光线射了进来,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太期待会令人感觉到快要休克——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一道光后,便是彻底的噩梦。再后来,我宁愿那个时候,没有期待过那道光,没有看见进来的那个人,这样,这样我就算疯了,也只是疯了,而不是活得痛不欲生!”
“进来的人是谁?”靳长恭替他拢了拢衣服,隐约猜到了他所说的人是谁了。
“伴随着那道刺目而温暖的光进来了一个人,他带着我熟悉而依恋的温和笑容,穿着那件藏青色长襟衣衫,孔雀蓝裸银褙子,他用着一贯宠腻而温柔声音唤我——欢儿。”
来人,正是夏长生的父亲——夏樟!
“我迷茫地抬起头,那个时候我被强烈求生的欲望,与渴望自由的激烈冲昏了头,我对着他大叫——皇兄,皇兄救我,救我!他缓步轻轻地走上来,依旧用那一双宽厚的常抚摸着我的脑袋,就跟每次我闯祸害怕着他安抚我一样,他说,欢儿,别害怕,没事的,很快我就能救你出去的。他不停地哄着我,劝着我,说着一些令我分不清是真是假的话,我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想不起什么,脑中只有皇兄一定会救我这一个信念。”
“我是那么地相信他,甚至比最疼我的母后,最慈厉的父皇更相任他。但他却在哄着我将传国玉玺与夏国兵符,还有父皇临宗写的遗照,甚至交孤的大臣全部说出来后,一切就变了,全部都变了……”眼中的雾霭越来越浓,夏合欢的每一句话,都像踩在刀刃上,被割得鲜血淋漓,却依旧麻木地走着。
【“夏合欢啊,夏合欢,你知道皇兄有多讨厌你吗?”夏樟那一张温厚的面容扭曲丑陋着,他使劲地捏着夏合欢那娇小的下颌,看着那张变型的小脸上,震惊得泪眼汪汪的眼睛,眼底一阵快意地报复。
“皇,皇兄?!你,你在说什么?”夏合欢眼含泪水,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抽哽着结结嗑嗑道。
夏樟将那双阴毒的眼睛凑近他,不准他害怕地缩瑟,笑道:“说什么?很快你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夏合欢:“那个时候,我依旧很天真地认为一切只是一个玩笑,我根本不相信我尊敬仰慕的皇兄竟然会对我说出那种话,直到他将我的母后……我的母后带到我被关押的那间黑暗的房子里来……”
“我不敢相信,他竟将母后当着我的面强々奸了,当时母后那凄厉的痛喊,绝望地羞耻的声音,她通红着一双眼睛,拼命地叫我抚住耳朵,闭上眼睛,不要看,不要看!眼前的一切令我头痛欲裂,我疯狂挣扎着手脚的锁链,我想救母后,更想看清楚,看清楚眼前这个跟魔鬼一样的男人,究竟是不是那疼了我十几年,曾经为救我而失去了一只手臂的皇兄!”
他激烈地喘息着,靳长恭更加用力地抱着他,用自身的温暖唤醒沉浸在黑暗无可自拔的他。
许久,夏合欢将尖细的下颌靠在靳长恭肩上,再继续地述说着。
“继母后之后,便是病危在床上的父皇,一直侍候我的姑姑,太监,亲近的一些兄弟姐妹,任何我身边的一个亲近之人,他通通都拉到我面前,一遍又遍地折磨着——”
夏合欢再度激动颤斗,靳长恭用力抱紧他,再暗中输送内力替他稳住心神,别伤了自己。
“就这样,就这样的日子,我被他关了二年,他以为我终于疯了,没错,我的确因为他而疯了,但即便是疯了,那股毁天灭地的恨意,仍旧折磨得我不得安生!”
“在他登基的第二年,或许是他觉得光折磨我的心灵不够,他想要让我永远地记住一种感觉——痛,于是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从各地搜罗出一种稀奇的刀剑,他在我身上试刀,起先是身体,接着就是脸。而他好像特别地喜欢我这张脸,最终舍弃了其它部分,只是不断地用刀割,最后伤上加伤,直到整张脸毁得差不多了。”
“有一天,他带着他一个最疼爱的儿子来看我,意外地,我看到我的那个同胞妹妹,我一直以为她早就被他杀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折磨她,还好好地对待她。后来我才知道,这又是他玩的一种手段。他诱哄着我妹妹,让她拿着刀来刺我,他跟她说,是我害死了她的哥哥,当时妹妹还小,根本不认得这个满脸是血,肮脏污秽的人就是她的哥哥,她虽然很怕我,但是她为了她的哥哥,还是很勇敢地举着刀刺入我心口,大叫着去死吧!当时,莫名地有一种痛苦的东西升华了,接着我笑了,就像终于挣脱一切束缚,由人堕入魔道地笑了——”
靳长恭安静地听完,伸出手掌捧起他的脸,他的脸冰冷而粗糙,而她的手心温暖而滑腻。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因为父皇想让我当皇帝,因为嫉妒,因为恨,因为是我害他失去了一只手臂,因为他厌恶我却必须耐着恨意陪我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因为太多原因了,我也已经懒得去追究了……”
“那现在你醒了吗?”靳长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
“我无法破除被背叛的诅咒——”夏合欢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那里,有着跟记忆中一样的黑暗阴霾:“所以,我只有带着噩梦,一起回来了,带着整个懦弱,无知,满身刺的自己,一起回来了。”
“阿欢,痛苦,不安,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有相对的感情出现,这世界没有活得纯白无暇的人,也没有人会完全堕落得黑暗不见光的地步,既然不能白,又不愿黑得绝望,那就灰吧,就在灰色地带恣意地活着。”
靳长恭对着他,严肃而认真地说道。
看着一脸正色的靳长恭,夏合欢静静地与她对视稍许,那眼底的讥诮与黯然才消散许多,他握住她捧着他脸的双手,缓缓阖上眼睛,叹息道:“如果这世界对于我来说,不再是无尽的地狱,那也是因为——有你在我身旁……”
他话语略顿了一下,将她抱入怀中,两具身子紧紧地相贴着,似要将她整个人似要挤进自己的身体内,他唇齿间那淡淡清逸的薄荷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呢喃道。
“……阿恭。”
靳长恭眼瞳一滞,整个人僵硬地任着他抱着,揉着。待确定他喊的是“阿恭”后,才明白——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谁了。
还真是狡猾的夏合欢啊……
但亦是令人——心疼的“阿欢”。
靳长恭放松了身体:“下次别这样了……”
“嗯,下次认出你……”
“不是这个。”靳长恭打断他的话。
夏合欢以为她是生气他认出她,却故意瞒着她这件事情,但听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下次即使你有恨,有怒,都不要再随便伤害自己的身体了,有仇就报仇,有恨就报恨,只有拿自己身体出气这条路,才是最蠢,最笨的方法。”靳长恭蹙眉,一字一句道。
交待了一下夏合欢的过去,两人终于算是和好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