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个苦命的女人。
姥姥没有兄弟姐妹,中年就成了寡妇,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陈渐的母亲——因为漂亮,嫁到几十公里远的城里去。
“姥姥,真的就你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吗?”有一天,小陈渐终于忍不住问姥姥。
老人的眼里噙着泪水:“我有一个弟弟的,别提多聪明俊俏了。可惜呀,在十二岁上就没啦。”
“怎么死的?”小陈渐也被姥姥的悲切感染了,他的乌黑的双眼闪着泪光。
“哎——”,姥姥痛苦地揉着胸口,似乎五十年前弟弟的夭折,是她的过错,“就是那么突然的头疼,一夜之间,就活生生的去了。”
“头疼也会死人呀?”小陈渐觉得太恐怖了。
“是他命中遭遇了恶鬼了。他在坡上捉了一只活生生的鸟回来,第二天就去了。他真不该捉那只鸟,是鬼魂变化了,来要他的命去的。我的小乖乖,你以后见了活鸟或死鱼,千万不要拿回家呀。”姥姥把小陈渐搂到怀里,生怕他会被鬼怪捉去。
小陈渐想起他与进军他们经常捕小生物和捉鸟蛋,不禁毛骨悚然,难道那些也是鬼魂变的么?
姥姥信鬼神,这个村子里的人都信,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更是虔诚向善。姥姥会讲很多神仙鬼怪的故事,有趣而惊险,结尾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外婆说,她此生的荒凉寥落,一定是前世作了孽,所以今生要存善念做善事,子孙后代才有福禄,自己来生也能投生个好人家。她把这种“善”的思想,潜移默化给了陈渐。
姥姥非常勤劳节俭,她并不十分的健壮,却像头母牛一样用力气干活。除生产队的活外,她还耕种好几处自留地,种些番薯萝卜什么的,足够自己吃,还有多余接济别人。陈渐的眼里,村子里的穷人真多,每一家都有很多孩子,又黑又瘦的,饿得在家里哭哭闹闹,像无人管理的老鼠到处荡。姥姥就会送上积存的红薯,说:“让孩子填填肚子吧。”这时,跟在姥姥身边的小陈渐就特别为姥姥感到骄傲。
在家里,姥姥也是特别爱惜小陈渐,每次煮饭的时候,姥姥总把米放在铝罐的一边,不与番薯丝搅拌,为的是能把米饭完好地舀给小外甥。
有好几次,小陈渐忍不住了,央求道:“姥姥,你也吃点米饭吧。”
“小乖乖,你吃。姥姥爱吃番薯呢,番薯耐消化,姥姥做工才不饿得快。”姥姥笑呵呵地说。
小陈渐渐便也相信了,现在回想,那可是姥姥说的善意的谎言啊!
姥姥很能干,她腌制的萝卜干,全村最好味道,有一股清香特别诱惑人流口水,酸咸味恰到好处,洗干净就可以直接放在口中咀嚼,要是放点花生油在铁锅上炒一炒,那绝对是上等的下饭好菜,下番薯饭,从不觉得腻的。可惜,随着姥姥的故去,她的这种手艺也没人能传承下来。他还能回忆姥姥腌制萝卜的过程:把一个个鲜萝卜劈成两半,在太阳底下晒半干后,就放到一个大木盆里,撒上很多海盐。这时,就是小陈渐表现的时候了,他跳上木盆,用力跳着踩着,姥姥在一边看着,鼓励着说:“用力,再用力,跳得高,力就出来啦。用足力气,萝卜才入味呢。”
小陈渐用力跳着,咯咯地笑着,姥姥也咯咯地笑着。乡下的生活虽然苦,却是这样的有趣,总是充满着笑声。
陈渐特别怀念乡村的夜晚,安谥宁静,如一首和美的诗。透过挂着镰刀的土墙窗户,可以望见月亮静静的挂在树梢,如镰刀一样的弯着,银光闪闪。杨桃树叶,在迷朦的月光下,墨绿墨绿的,风儿吹着翩翩地舞动。黑夜中偎依在姥姥的身边一一为了节省煤油,睡前把那盏发着温暖微光的煤油灯熄了一一细心地侧耳倾听,总会听到老鼠在瓦缸隙缝间穿蹿,最妙的是忽儿被猫儿逮住,发出“嗤”的一声尖叫。这时,外婆便欢喜地说:“好机灵的猫儿呀,又抓住一只啦。”
如果村里有陌生的脚步声响动,引得一只狗儿叫,继而几只狗儿狂叫,很快,全村的狗儿都狂叫起来了,躺在床上听得人心惊肉跳。幻想着姥姥故事中的山贼鬼怪,便恐惧地绻缩到姥姥温暖的腋下。姥姥便拍着他的小脑袋说:“我们别怕,别怕,我的小乖乖,只有做了坏事的人才该怕。”
多么善良纯朴的外婆啊!他爱外婆,她是那么的和蔼仁慈,勤劳俭朴,一生都执意住在她所热爱的乡下一一这次去乡下教书,无意间也是践行了纪念外婆的行动,外婆泉下有知,必然心慰的。
因为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随着外婆的故去,也扯断了他与乡村的纽带,近十年来,他被孤零零地抛在冷陌的城市里,生活在对乡村的忆念中。他的作文,只有涉及到农村生活的,他才感到得心应手;每到这时,他总恨不能把对乡村的渴恋与赞美,描述个淋漓尽致。那些带着乡土气息,透着小草微香的文字,常常令他的老师们赞叹不已,令他的同学们目瞪口呆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内心,因为乡村才荡漾着快乐;他的人生,只有与乡村联系一起,才能产生价值。
他强烈地感到农村是他唯一的快乐之乡,栖身之所,避难之地。他爱宁静爱绿野的心性,使他不只讨厌城市的喧哗、混乱,更重要的是他纯洁的心灵。他要遁逃,视乡间是人类始祖未犯禁令前的伊甸园,是自由快乐平等的雷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