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来,如笼内蓄养着一打麻雀。司机舒了一口气,大家把真正的“罪魁祸首”找了出来一一这条跟不上时代的土公路,理应受到诅咒。
陈渐田园诗般的农村生活幻景被打破了。展现在他眼前的,不只是田园的秀美、乡村的宁静和谐,同时也有农村的贫困落后。民风淳朴,却夹杂着愚味粗鄙。但把这些与上层建筑人物的贪婪对比,他宁愿接受落后,固因为落后是可改变的,而贪婪却只有变本加厉,带着毁灭性的危险!
他听着车内的议论,细细地打量着车内的一切:车内原来是这么的拥挤、杂乱、喧闹,散发着浓烈的乡土的粗鄙气息。他是太快乐了,太痴迷于自己的世界,而忽视现实了。
如果车内坐着娇贵的城里小姐,一定受不了荡漾着的海腥味的恶臭。这浑浊的海腥味,是几个到城里赶早市的渔民带来的,他们的鱼筐鱼具就占去车子前部很多位置,上面还粘着鲜鱼的鳞片。他们日日被太阳晒,被海风熏的脸庞,使得他们乍看起来像从恐怖电影里走出的黑鬼怪;他们由于长期劳作的双手,干裂粗糙,结的茧如热铁烙出来的疤。但这鬼怪似的黑脸,松树皮似的双手,却令陈渐感动而惭愧,他想到了自家饭桌上每餐丰富的鱼肉。“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们辛辛苦苦打到了鱼,拿到城里卖给肉食者了。鱼筐里的大鱼鳞,舍不得抹去一一他们是要带回去给老婆孩子瞧瞧,高兴高兴他今天捕了多大的鱼的吧!似乎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双手,搁在前面的靠背上,他审视着,修长白嫩,没经过劳动磨练,他悄悄抽回来,藏夹在他的双膝之间。
港湾镇在哪儿呢?许多人上上下下,最后只剩下他并另两个乘客,孤零零的,车内清静,车外也清净,这个世界近于虚无了。他似乎是坐上了一趟永远也不会到站的车,他欣喜而又害怕。
港湾镇的遥远僻静,是他的理想。那儿的山野会更茵绿,水会更清澈,风儿会更柔和;特别是云儿,会白得更透彻,更轻盈妙曼,飘得更高。躺在清香的草地上仰望白云,是他理想人生的最高境界!他的人生梦想,因为追逐白云,才显得清丽。
他把眼睛望向窗外,果真看到一朵青云,白得纯净,慢慢地在蓝天中飘动,慢慢的变得遥远稀薄。他的心飘飞着,系在天边的白云上,看到云儿柔弱的肌体华为虚无,便噙着两眼的泪水。他盯着白云看,觉得那云儿也在低头看着他,好像云儿也凝着泪水,像柔弱的女孩一样,他突然颤抖了一下。
到了一个小村落,仅有的两位旅伴也下车了。寂静中透着荒凉,那白云也远离他而去了,一股无名的惆怅涌上心头。
售票员是个好心的女人,主动走过来与陈渐搭话。
“这位青年哥,很面生的,不是本乡人吧?”
“不是。”
“到这里来是找亲戚探朋友,还是专来看海的?”
“都不是。我是到港湾中学报到的新老师。”
“哦,原来如此。”大姐露出又敬佩又同情的双重表情。教师职业高尚,但工资少,地位低。
“怎么会分配到港湾这么僻远的地方的?”是呀,倒楣当了老师,但总不能倒楣至于来到港湾这个“鬼地方”吧?
陈渐不回答,只望着对方微笑。大姐似乎明白了他的难言之隐:“是啊,现在不仅要有钱,也要有势,有了钱不知往谁处送也枉然。”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陈渐怯生生地问,心想父亲该多出来倾听民声。
“怎么不是!”一直小心驾驶的司机,忍不住掉转头来说话。“小兄弟,我看你是个老实斯文人,所以拿心里话说与你听:你的人生刚刚开始,以后你可要想方设法逃出这个落后偏僻的地方,别让自己屈落在这里。在这里当个教书匠,算是你父母白培养你了。”
“也许是他太没门路了吧。如果有,也不至于来这个地方了。”大姐对司机摆摆手。
司机向大姐瞪了一下眼,怪她说话太直,伤了年轻人的自尊了。大姐尴尬地瞟一眼陈渐,再不说什么了。
车里的一切,复又归于静寂。在这沉寂中,好像隐藏着一条定理,滋长着一个故事一一
年青人的生命,如藤蔓,一触到机遇的大树,就努力地盘缠向上;而陈渐的人生,却如一道小溪,刻意地向低处的山野涓涓的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