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他想着潇定刚才的诗,觉得后面的两句“声声浪涛催愁生,低头垂泪想伊人。”讲的就是他!
这柔和的夜色,平静的海面,光滑的细沙,甚至海风的凉爽,都不能抚平他的伤痛。大海一一远离人迹灯光的大海,也许要酣睡了,那阵阵的涛声只不过是他有节奏的鼾声,只有他内心的痛苦,永远如猛虎击笼不会睡去。如果不是顾及别人一一什么人?父母兄长?他可没有想到那么远,他只想到与他一起来的这一伙同事一一他真想默默地负着这痛苦,沉入海底,无声地消失于人世间最深最广处。他后悔今晚为何要来,如果早知得不到一丝快乐的话,他是不会来的。以为她是会来的,以为是趁此机会可以看到她的,就算不跟她说话,但如果她来了,却有一种盼望的继续,一丝寄托的存在一一至少与她在同一片海天之中啊。
他不知在海边一一远离人群的海边一一徘徊伤心了多久,也许已很久很久了,月牙儿远离了海空,海风冷却了他泪流的双颊。他怕同伴们注意到他的失踪,于是赶紧收起悲伤,回到人群中去。而同来的那伙年青人,却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伍的分散着乐去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帐篷,风吹着帘门呜呜低泣。他钻进帐篷,以为外面巴黎夜市似的喧闹,会打搅他的思绪,但不知不觉中,海滩上的涛声、喧哗声、欢笑声都远离他而去,他依然能在尘嚣中独避一处宁静,好好地品味那份失恋的酸痛,直至他心衰力竭地睡去。睡梦中,浪涛把他的痛苦冲击成一片片,散向那茫无涯际的大海。
半夜时份,风大了,空气冷了,踏浪的人们感到泌入心扉的一阵阵冷气,结队归来,把海的真切交还大海一一大海又灰复了平静,海涛的乐章又清纯起来了。在涛声中做梦的陈渐,感到有人推他,他猛然醒来,一股浓烈的新鲜味扑面冲进帐篷。兴尽而归的消夜者,醉得东倒西歪,困眼迷蒙,陈渐差点成了他们脚下的牺牲品。他们来不及做有步序的安排,就直挺挺地像鱼干一般,杂七杂八地躺下,陈渐被挤到一边。
凤媚借口没有睡意,从女士们的帐篷中钻出,掀开男士们的帐门往里瞧。见陈渐被挤到一角绻缩着,于是出面为陈渐抱不平,大有美女护俊男之势,惹出一阵笑声,大家的醉意与困意消失殆尽,朗朗的笑声响彻了大海上空。
陈渐并不像凤媚那样生气,也不抱怨,反而抱歉地说:“我已是好好地睡了一觉,很想出去一下。”不待大家的反应,拿了件外衣,就走出帐篷,好像与众人换班似的。外面的空气多清新啊!他忍不住做了一个长长的呼吸。他刚才独自享受了帐篷,现在又独自拥有大海,该是何等的自由欢乐!四周那么寥阔,那么寂静,只有涛声依旧,大海就在他面前舒展开,月儿斜在浓密的木麻黄后面,四周的灯火,在迷蒙中闪着微光,如星星点灯。他伸出双臂,要畅快地拥抱这一切,悲哀却扑面而来,他哀伤地掉下泪来。
脚下的沙,清凉清凉的,这股冷气透过鞋低,一直凉透他的脊背。他呆呆地望大海走着,平静的海面,如妈妈温暖的怀抱。在沙滩漫步了一会儿,他终寻了一处坐了下来。一阵风从海面划过,他裹紧了衣服。他再一次自问:“她为什么不来?是怕跟我一道吧。”想到她那么绝情,心不由又刺刺地生痛。他又为她感到可惜:她应该来,她那么懂得美,她应该来欣赏体味这一刻海的宁静美。除了跟着大队伍,一个人夜间去看海,必竟是不可能的。一生中,她也许再没有这样一个机会了!想到遭到她的拒绝,而自己却依然这样爱她,为她着想,他不由为自己的痴情与善良所感动,泪水顺着他的两颊流下来。他静听那迷茫夜色中的涛声,似乎是在为他而呜咽。他远离着亲人朋友,此刻把大海当成了朋友,如果此刻大海会探询他的内心世界,他是会把心事倾诉无遗的,他正需要一个人来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
他沉浸于自己的哀痛中,麻木自己,完全忘却了现实的人世界,过了很久才感觉到左边臂膀被温暖了起来一一有人靠着他坐了。他马上禁止自己放纵的泪水,埋头擦干后让海风吹干,转身,惊奇地发现,竟然是凤媚!他惭愧自己的多愁善感,真担心刚才的泪水被凤媚瞧见了,这夜色黑得不够彻底一一更怕她会自作多情地询问。他想逃避,却没有勇气一走了之,不忍心把凤媚撇下交给黑夜。若大的一个宁静的海滩,在清冷的晨风沾衣的朦胧中,独见他们的身影。
很快,这个静的画面活动了。帐篷里,潇定运筹帷幕,派个好动者出来探视虚实。那当贞探的,回去说凤媚这么这么靠近地挨着陈渐坐着,也许过一会儿就要拥抱了。这个报告,无疑是向帐篷里投了一颗原子弹,睡梦中的一群全被炸醒了。他们哗然地表示不可相信,却心里痒痒地笑骂陈渐真是岂有此理,巧妙地使了金蝉脱壳之计享受“外快”,还要充当老好人赚他们的感谢。他们不服气,却又不能不佩服陈渐确实有两下子,凤媚曾经扬言本校教师中只看得上潇定,现在却成为他的襄中之物。尽管凤媚似乎配不上他的爱,但今晚把她当个“露水情人”,总不失是件惬意的事,只有他们这伙笨蛋只顾睡觉,误了这良辰美景。
璧君笑嘻嘻地对潇定说:“怎么样?你的‘上级指示’要应验了。这次活动学校不白费资金,学校工会应受到嘉奖。”
他们一个个轮流着,探头探脑地向大海那边张望,对事情进展之慢表示了不满意,尽管他们心里也明白,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但他们真希望陈渐凤媚有特殊的举动让他们捕抓到,好让他们的此行成为校史上的一段佳话。
虽然他们只是雾里看花,知道此事纯属凤媚的一厢情愿,但回到学校,他们个个如奥运会期间的电台,抢播争冠赛事:“陈渐与凤媚,‘五四’那晚,在白云滩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啦。”
“陈渐凤媚之恋”,在校园里沸沸扬扬,成为学校这个月内的谈资。“那晚月色妙得很呢,朦朦胧胧,正好只够看到他们亲热的轮廊。”或是“陈渐这小子真有两招,不愧是城里来的,真把我们这群乡下佬给比下去了。”
他们的添油加醋,把这桩“桃色事件”描绘得有声有色,给他们的此次“白云滩之行”增色不少。这件“好事”却令陈渐头痛不已,他觉得又委屈又难受,却不敢申辩也不能申辩。遇上这种事,就如同遇上了恶狗,你越跑它追得越急,只能小心地慢行或干脆停下来让它自己平息。他只恨当时自己没有录像机,把当时自己的清白场面拍下来,也免现在受这无辜的罪了。而李凤媚的想法,正好与他相反。这次白云滩之行,她借助天时地利,可谓用尽办法施足本领了,但可惜并未达到预期目的。陈渐迂腐呀,他一点也跟不上潇定璧君,对送上门的秀色碰也不碰一下。当时他怎么有那么好的自制力?有人说,月色是很会捉弄人的,它的朦胧会让人情愫顿生,感情冲动一一可陈渐怎么不冲动?哪怕一刹那的冲动?只要他有一点儿的表示,他就要为此举做出承诺,对此,她凤媚是大胆相信他的诚实的。他的平静令她很伤心。
凤媚是教政治的,虽然没有大政治家的怀略,却有普通政客的一些浅见陋识,知道社会舆论产生的压力效果一一这便是“人和”的力量,是天时地利远不及的。她指望的,也只有这一着了。她巴不得别人添油加醋,好好地运用李白的夸奖手法,把此事说成既定事实一一她反正已恋爱多次,脸面上也不在乎这一遭了。陈渐一点儿也不会玷污她高傲的心,他可是个体面的情人,模范的丈夫。她怀着甜蜜的梦想,焦急地等待着他人的力量,把陈渐推到她的怀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