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只齐衰(守丧)一年。
籍此来告诫英宗,休要以私情,而做损礼之事。
司马温公之意,认为关乎正朝法统传续之大事上,血缘亲情应落于宗法礼制之后也。
而以韩琦、欧阳修为首的宰执们,则以天性、人情为本,认为英宗可追崇其父。
与司马温公之迂不同,忠献公(韩琦,谥号忠献)则言:伏以出于天性之谓亲,缘于人情之谓礼。虽以义而制事,当因时适宜,而亲必主于恩,礼不忘其本也。
文忠公(欧阳修,谥号文忠)亦有言:今国家追崇濮王,其礼数有三而已,称亲一也,置园二也,立庙三也,未曾有干乱京师昭穆也。”
听到此处,朱厚熜已经心下了然。
他晓得,昭穆之制,乃是古之传序至今的宗法制度。
宗庙中神主的排列次序,始祖居中,以下父子(祖、父)递为昭穆,左为昭,右为穆。
转念,又忖道:以司马光的性情,定然不会是曹后之羽翼。
然则在朱厚熜眼里,以司马光为首的两制官员,或是泥古不化、皓首穷经,不敢稍越礼仪藩篱的腐儒;或是别有用心,甘为曹后手中之刃的居心叵测之徒。
而如韩琦、欧阳修等宰执,则是变通务实。
忠献公那句“亲必主于恩,礼不忘其本”,可谓是神来之笔。
文忠公更是直言,英宗追崇濮王,不过是出于天性而称亲、立庙罢了,绝无扰乱昭穆宗法之意。
想到此处,朱厚熜不禁感叹:濮议之争里,如韩琦、欧阳修这般名相,用事之间,比之张璁等人,高明堂皇,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单单是礼仪之辩的立意,与大礼仪之争,便是云泥之别也。
飞轩凉亭角落
黄锦垂眉敛目,躬身听着亭中对谈。
眼角余光恰见朱厚熜眉宇紧蹙,恍然间,他对于自家世子爷的心思,已然是洞若观火了。
若他记得没错,昔日他给世子爷读智脑《明史》时,曾有幸目睹“大礼议之辩”。
这所谓大礼议,与如今所论的濮议之争,何其相似?
譬如杨廷和等护礼派,不正如司马温公?
只是如司马温公这般温良恭谦的大贤,私心是没有。而如杨阁老这般,以护礼为名,所图却未必如司马温般单纯吧?
心底暗暗冷笑一声。
黄锦眼见自家世子爷,眉宇簇成一团,踌躇片刻,暗自权衡了一番。
忽而上前一步,讪讪笑道:“请恕奴婢冒昧,敢请教两位先生,周秦之后,礼崩乐坏。唐宋以降,宗法之制虽深入人心,然赵宋的满朝朱紫,抛社稷于不顾,却沉溺这所谓礼法之辩,岂非是舍本逐末?”
此刻,朱厚熜亦是神色一震,不着痕迹的瞥了黄锦一眼。
黄锦此问,却正是朱厚熜最为疑惑的。
濮议之争时的赵宋,可为内忧外患。
英宗与太后的两宫之争,因废立之谗言,乃是在所难免。而两宫麾下,各自的心腹羽翼,也同样是身不由己。
可诸如韩琦、欧阳修这般名臣宰执,怎肯耗费精力时间,在这权争执上?
濮议之争,又如何能波及整个赵宋朝堂,鲜少有人置身事外?
凉亭里,飞檐下
余珊听闻黄锦言语,放下手中酒樽。
“黄公公此言差矣。公公昔年虽在京师皇城内书堂读过些书,却终究非是儒门正宗出身。休说是宋儒崇古,礼法乃是刻在儒士骨子里的,轻易不敢稍越藩篱,遑论是这宗法之重?”
言语着,余珊肃然道:“《诗大雅公刘》云:食之饮之,君之宗之!
事关宗法,岂可儿戏?倘若这濮议之论,放下时下,顷刻间便是泼了天的大事。”
顷刻便是泼了天的大事?
朱厚熜心生一震。
这岂非是说,日后的大礼议,便正是余珊所言的泼天大事?
神色凝肃,朱厚熜当即躬身问道:“竹城先生为何说,濮议之论若放在时下,便是泼天大事?”
余珊负手踱步,秋风将长髯吹的随风散动。
“世子可知,本朝理学大儒、士林之泰斗,几乎俱是朱子门人的支流余裔。
如方孝孺、曹端、薛瑄等先贤,师承自有,恪守家法。认为宋代周、程、张、朱之书,乃是儒家道统正传,四书五经之圣人微言大义,俱被宋儒说尽,世间一切道理,俱在其内,不必外求。
是以,早年间,士林有言:谨绳墨(墨守成规),守先儒之正,无敢改错也。
故而本朝以降,士林对于宋儒理学之说,亦步亦趋,不敢稍越雷池一步。
而宗法、传序、道统,本便是宋儒之重也。”
随着余珊言语,朱厚熜心绪蓦然间沉重起来。
沉吟片刻,朱厚熜抬起头,目光直视亭下两位先生,黯然问道:“先生之意,时下,士大夫奉宋儒之学为圭臬,深入骨髓,不凡稍越藩篱。一旦本朝有诸如濮议之事,势必引起士林之轩然大波,引得口诛笔伐之声喧天?“
余珊微微颔首,笑道:“然也。”
待得余珊笑言罢,俄而,朱厚熜沉默下来。
便连心绪,亦如秋风般,萧瑟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