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三个男人

想起那个拿着镰刀，浑身是血，凶神恶煞的父亲。

    他不知道要怎么教育孩子，也不知道怎么跟孩子交流，尤其是孩子一天天的长得太快了，都来不及让他好好想想该怎么做一个父亲。

    但是还好，儿子初中的时候就能够自理生活了，虽然平时闷闷的不说话，成绩也一般，但总体还算很乖。

    建国对儿子的要求倒是不大，只希望他健健康康的长大，所以给他取名康康。

    儿子高考了，他希望儿子也做个教师，像他以前那样，只要安安稳稳的就好。可是儿子不听他的话，偏偏要去当什么作家，这种职业一听就很不理想，明明成绩一般，也没什么天分，非要去当作家。

    他一直就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一定要去当作家，安安稳稳的做个教师不好吗？

    后来，儿子毕业了，他希望儿子回家考公务员，却没料到儿子偷偷找了工作和房子，搬了出去。

    那一天，建国似乎明白了什么，因为当年他也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就离开了家乡。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回家乡一趟。

    建国回到村子，村里的人没剩几个了，大抵都是些老人，年轻人都跟他一样出去了。

    他回到家，家里已经破败不堪，积满了灰尘和蛛网，屋里的藤蔓从窗口绕出来，缠住了屋子，仿佛不想让它离开这里，就像老人不想年轻人离开村子一样。

    他打听了好久，才大概知道了他离开后的事情。父亲在他离开后，是彻底疯了，像个乞丐一样每天蹲在村里的河边，就是淹死母亲的那条河。一开始还有人去拉他回来，怕他掉进河里，后来便索性不管了。

    没多久，父亲也离开了村子，好几年都没有回来。之后父亲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坛骨灰了，村子里的人把父亲埋在了他们屋后面。听说是死在路边，警察顺着零星半点的信息找回了村子。

    他绕到屋后，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差不多要被周围的杂草淹没了。建国看着土堆愣了很久，然后转身去屋里找了一块木板，捡个石头当笔，在木板上写了父亲的名字。

    回到屋里，早已是一屋子的花草，这样倒显得幽暗的房间没那么阴森可怖。建国看到积满灰尘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布包，他拿起来，拍掉了灰尘，打开布包后，看见了一摞叠起来的纸。

    他一张张的打开，原来里面是父亲写的，或许是日记，或许是信，写得很乱，建国整理了一下前后顺序才大概看明白。

    泛黄陈旧的纸上，记录着父亲的过去，或许这也是他那些年沉默和发疯的原因。

    他的父亲叫多来，多来年少时参加过抗日战争，但是当炸弹在他身边炸响，他眼睁睁的看着队友死在眼前的时候，他不顾一切的逃回了家里。

    因为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死亡，心里全是恐惧和害怕。后来国家安定了，他渐渐原谅了自己的胆小。

    多来在年纪挺大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可他很胆小，不敢跟姑娘说话。两人通过别人的介绍相识了，在田野边，他支支吾吾的递给姑娘一束野花和一篮果子，他心情忐忑，不敢看姑娘，姑娘却对他很好，甜甜的笑着接过他的东西。

    后来姑娘嫁给了他，很快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他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拥有一个心爱姑娘和儿女双全的家，他勤勤恳恳的劳作，想努力的让心爱的姑娘过上好日子。

    后来，村子里的人跟他讲了去村外干活挣钱快，他心动了，就跟着村里的几个人去了村外。

    其实就是给人挖煤，挣得钱确实挺多，他又很能干，所以很快就攒了很多钱。他兴奋的计划着回去后要把屋子建大一点，给媳妇买几件漂亮的花衣裳，还有女儿儿子的书包也可以换了，他要带他们去镇上的小饭馆好好吃一顿。

    可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他的美梦被打碎得稀巴烂。

    在准备回家的前两天，一个工友把他骗到外面，之后几个人上来就殴打他，他们要拿走他的钱，他死死拽住不放。

    那些人对他拳打脚踢，还有一个人拿出了刀子，他看着自己幸幸苦苦挣来的钱被他们抢走，倒在地上的他突然一下子发了狠，冲过去跟他们扭打起来。慌乱中，他夺过了刀子，捅进了工友的肚子，看着鲜红的血流出来，他整个人都懵了，那些人跑了。

    后来，多来被抓起来，那些人说他为了钱杀了工友，他张着嘴不知如何反驳，因为他确确实实捅了工友一刀，然后工友死了。

    在牢房，他瑟缩在角落里，任人打骂都一动不动。他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看到他一直没回去肯定会着急吧？可是他这样该怎么回去呢？他整日整夜的想，想到发了疯。

    等回到村子的时候，他才发现最可怕的不是牢房，而是村里的人都说他是杀人犯，有人害怕他，有人厌恶他，他就像过街的老鼠，人人的嫌弃他。

    他渐渐的变得精神恍惚了，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一天，多来看到几个人朝他走来，他本想躲开，但那几个人围住了他。

    他们推搡他，嘲笑他，他蹲在地上低头看着黄泥，泥里有几只蚂蚁，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些蚂蚁，弱且胆小，生活却还要无情的给他踩上一脚，之后他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突然，他听到那些人说他的媳妇还挺漂亮的，没想到跟了他这个烂人，接着又说了一堆污言秽语。多来盯着蚂蚁，脑子逐渐空白了，心里冲上一股劲来，他扒开围着他的人，从田里拿起了镰刀。

    那些人大呼小叫起来，用手里的棍子去挡他的镰刀，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一昧的朝他们挥着手里的镰刀。

    后来，他看见了儿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却不知道怎么办，就那么瞪着儿子发呆。

    多来的记忆开始模糊起来，他一会儿想起参加战争的时候，看着队友血肉模糊的死在他身边；一会儿想到田野边笑容甜甜的姑娘；一会儿想到他似乎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会儿又想起有人要抢他的钱，他却杀了那个人…

    他渐渐没了时间和空间的意识，只忽而清醒忽而糊涂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反反复复的想起那些他害怕的，恐惧的，感动的…他活在过去的世界里出不来了。

    直到那一天，多来记得很清楚，那天的画面后来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他带媳妇去镇上看病，可是在回去的路上，媳妇突然朝河边跑去。他慌忙拽住她，可是媳妇大声的哭着，嚎着，那声音让他听得心疼。

    媳妇一边甩开他的手，一边哭着说，她的病是治不好了，就放她去吧。

    她说她要去找女儿，要变成鬼去给女儿报仇。多来拼命的摇着头，却说不出话来。

    然后手一滑，媳妇扑进了河里，他愣了一下，也跟着扑进了河里。

    可是他没有救上媳妇，一个过路人把晕过去的他拖上来了。太阳落下的时候，他渐渐醒过来了，他盯着河水看了很久。

    “我媳妇还在家等我呢，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要回家，回家…”多来木然的转身往家里走。

    但是一回到家，一个孩子就不停的问他，他妈妈去哪里了？这个孩子好眼熟，可是他看了很久都没有想起来他是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多来才慢慢走出了自己的世界。

    可他宁愿自己一直不清醒，宁愿一直活在过去的世界里，因为清醒过后，随之而来是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那条河，媳妇扑进去的那条河，他站在那条河边，望着河面，反复的回想那一天的画面，每想一次，他就痛苦一分。

    他在河边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情，包括战场上队友的死去，娶了心爱的姑娘，生了一对儿女，出去挣钱却成杀人犯，村里人的奚落，女儿的死，媳妇的死，儿子的离开。

    建国看到这里，便再没有了，他想，父亲后来想明白了吗？为什么离开了村子？父亲后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去了解过父亲。

    看着木板，建国突然哭了。他怨恨了父亲一辈子，但现在对着父亲的坟，他却一下子释然了。

    之后，建国把屋后的土堆刨开来，把父亲的骨灰挖出，放到了母亲和姐姐的坟旁边，接着把木板插了上去。

    后来，建国慢慢老了，病痛也多了，他儿子倒是很孝顺，他一直待在疗养院治疗，或者说是等死。戴着呼吸机，他觉得活着的每一秒都是受罪，由此他便更深刻的感受到死亡的靠近。

    在病床上，他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想到最后，他发现父亲的信里写满了后悔，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他明明逃离了村子，逃离了家，却因为放不下过去的事，而没有把握住自己的家和亲情。

    康康带着妻儿来看望建国了，建国看着活泼可爱的孙子，感觉一切都柔和了起来。建国让康康单独留下来，他从没有好好的跟儿子说过话，虽然现在他说话都很困难。

    建国看着康康，满含热泪，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爸爸最后悔的，是没能好好的爱你。”他看见了康康眼里的泪，他笑了，是久违的，没有任何负担的微笑。

    在他感到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他似乎看见了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身边跟着姐姐，他们朝他缓缓走来，他开心的笑着，朝他们伸出手。

    下一刻，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然后飘了起来，他抓住了母亲和姐姐的手，他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一家四口仿佛又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