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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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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肩头,摘下那两只温热的手:“我在乎。”

    李白抓空了,身子一晃,坐到地上。

    杨剪却站了起来,“你一定要把自己放得这么低,是吗。”

    “你……要说我贱?”李白眼中全是雾蒙蒙的迷茫。

    杨剪低垂眼睫,还是那样盯着他。背后的灯光,刚打理好的发型,好看又阴沉的脸。

    李白也依旧麻木一般,迎上这盯视,抬手扒住他的腰带,道:“我无所谓!对了,哥,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喜欢窦唯吗,但你知道吗,王菲刚跟他好上的时候,窦唯当时的女友去酒店拍门逮他俩,窦唯被女朋友带走了,你猜王菲怎么着?她在楼道里大喊,窦唯我爱你!”

    “所以你觉得自己是王菲?”杨剪听笑了。

    “你的确很喜欢她。”这笑容一点温度也没有。

    “……我只是想说,贱就贱了,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可以陪她,也抽时间陪陪我就好,我不要那么多,肯定挤得进去的……伤疤,眼泪,你给我,我全都能接受,它们是痕迹,是我的,”李白定定地说,信心却在一点点衰减,“她长得比我好吗?有我活儿好吗?唇环你还没试过吧,只有我最知道怎么让你开心,我就只想让你开心!是你说你情我愿其他随便的,我真的愿意,真的随便!”

    “是你情,我愿。”杨剪把他的手从自己裆前拿下,紧紧捏在手里。

    什么意思?李白听傻了。

    他的手也被捏得好疼。

    “我和李漓之间怎么样是我们的事,但无论我和谁在一起,”杨剪顿了顿,丝毫没有减小力气,好比一种责罚,又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无论是谁,都不存在让你‘挤一挤’的可能性。你把自己当成什么?玩具?走狗?我一个人的婊·子?在你这里这些都是褒义词是么。你非得这么活着?”

    “有点自尊行吗?你跟我说,行不行!”他把蹲在墙角瑟缩的李白揪了起来。

    毛衣的高领很软,他提不稳,李白也站不稳,手背后抠着墙面,不停地打哆嗦。在他犯错误的时候杨剪总会这样凶巴巴地教训他,吓唬他,但从不打他。杨剪现在这是在骂他吗。骂人也像写文章似的。还说婊·子?这就是杨剪能对他用的最脏的词了吗。

    可是为什么骂人的时候眼睛会红啊。

    还是不忍心,还是舍不得,是吗。杨剪可真是个自相矛盾的家伙,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道德高尚。

    李白哈哈地笑了起来,脸红红的,手腕都麻了,他喜欢这种疼。

    然而杨剪的下一句话就让他魂飞魄散,好像是真的失望了,杨剪松开他,抹了把眼睛,慢慢道:“以后别见面了。”

    李白的笑冻在嘴角。

    “你说什么?”

    “我送你回家。”

    第三遍。

    “不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都不对,”李白晃了晃脑袋,侧面肩膀贴着白墙,杨剪往前逼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他居然想打哈欠,弄得他绝望极了,“我刚才不清醒,其实我也知道,我经常用错误的方法想错误的事,前两天我还去医院了呢,我找你介绍的那个医生问,我开药,我治我的精神病!刚才那些就当我没说,哥,你觉得恶心了,烦了,你就忘掉它们,我病了,你原谅我!”

    “是你太痛苦了,”目光坠落地板,杨剪捂住眼睛,“我把你弄得太痛苦了。”

    “你不要原谅我,你忘掉我。”他的呼吸很深。

    在说什么啊?现在痛苦的不是你吗?你不是,在哭吗。如果不原谅你的话,又怎么能把你忘掉呢。你是用什么办法都忘不掉的。李白又被弄懵了。他已经退到墙角,再也没有更深的去处了,他望住面前那副肩头微小的颤动。

    新娘,祝福,锦衣玉食,这些好东西,天亮就全都有了,六点多,天应该已经亮了,可杨剪的样子就像已经输掉了一切。

    更让李白茫然无措的是,他看得这么用力,却抑制不住自己越发沉重的眼皮,越来越频繁地合起。他没有力气,像踩在一片云上,五感也都在模糊,变得断断续续的,他慌了,灵魂正被不可名状的力量抽干,他还有那么多话没说完。

    不敢抱杨剪,杨剪不想让他当没骨头的婊·子,他只能拼命往墙上靠,唯一能尝试去做的就是抓住杨剪的手,捅了好几次才把裤兜里焐热的戒指戴上去,是无名指,他摸了好几遍。他真的有一枚钻石戒指。然后他不敢贪心地把手缩回来,泪水流了满面,说我是很痛苦,我忘不了你我恨你,你有没有过后悔;说ewedihalehu,我告诉你它的意思吧,我爱你非常爱你,我的挚爱;说你太可怕了我真想跑;说别让我走……

    大概说了很多逻辑无法自洽的话,但也都是真实所想的,这是怎么回事,李白不知道。

    他睡着了。

    看着李白倒在自己怀里杨剪才开始感觉到疼。他以为自己早就对疼痛麻木了。方才那一点点失控,他在李白面前藏起自己的脸,他以为只是因为不知所措。现在他承认了,这就是疼,五脏六腑,皮肉骨骼,全都疼。

    他用肩膀垫好李白,靠着冰箱坐在地上,单手搂住他,另一只手从桌台抄来那只玻璃杯,细细地端详。是被李白喝空的那只,先前倒水时,他背朝着那人,在杯口捏碎了三粒自己每天都吃的药。

    足够李白睡到天再变黑。

    当时就猜到了,一时心软带人上来,必然会导致无法收场。李白是小孩,他还是吗?所以是他的错。现在的确无法收场,好在他的后备措施及时起效,该庆幸啊。

    杨剪却硬生生把杯子也捏碎了。

    是不常用的右手,左手顶着枚闪闪发亮的小光点,被用来搂李白了。力气倒是很足,杯子的碎裂不比药片,弄了他一手的血。李白的头发软软地蹭在颊侧,到底是什么香水。这时室友终于有了点动静,或许早就醒了,但是不敢多打量,只从门沿探进来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快七点了。我十二点前过去就行是吧?”

    杨剪甩掉几块扎在手里的碎玻璃碴子,朝他点了点头。

    室友欲言又止,离开了门沿。

    杨剪最后搂了一分钟,起身洗手,用卫生纸简单包住,接着找出当初借住留在这儿的那卷海绵睡垫,在老地方铺开来,把人抱上去。他不是很想让李白睡那张臭烘烘的破床垫。右手一收缩就是钻心的疼,他屏住呼吸把戒指在无名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摘下,放在李白耳边,钻石朝着他的耳朵。之后他就干脆利索许多了,脱下这身狼狈,换上那套漂亮西装,对镜最后整整头发,乘坐拥挤的早班电梯下楼。

    婚庆公司的宾利车队已经在等,他们为杨剪的形象目瞪口呆,大呼“真不用化妆”,也为那破坏一身和谐的右手大惊小怪。血渗透缠得厚厚的纸巾,他们赶紧叫来队尾的医疗组把新郎官按在后座上进行专业包扎。

    杨剪配合极了,酒精洒上去,镊子把碎屑挑出伤口,他一声都没响,只有一个小助理拿着手帕在他额头点按,擦拭冷汗,生怕弄乱这令人惊喜的发型。

    “怎么弄的啊,玻璃杯碎了吗?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幸好不是左手,不耽误戴戒指!”他们这样说,还是喜气洋洋的,好像这么说就能讨个好彩头。

    事实证明,的确不耽误。

    一上午按部就班地匆匆过去,热热闹闹的接亲,隐在闹市花园里的顺峰大饭店,饭店门口的迎来送往……它们足够把这几小时填上了。几十桌全坐满的宴会大厅外,新人进场前,李漓贴在杨剪耳边说,找你真是对了,你真是个好演员。

    杨剪对她笑了笑,心想的确如此,手抄几百张请帖不必再提了,这好像和演技无关,就说这一上午达到的效果,他那些逼真的假笑,信手拈来的亲昵,不只是“岳父岳母”,这一整个大厅的人都相信了,包括他为数不多的几个老朋友,都相信他是开开心心结婚,终于为一个姑娘收了心,改掉种种恶习,娶了自己唯一想娶的人。

    哦,除了杨遇秋。她其实也有点相信了吧?她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也除了室友,他先前看到的有点多,此刻摘了无框眼镜,正在一群不相识的人之间紧张兮兮地嗑瓜子。

    他当然会保密,他也想拿投资啊。

    这不是很好吗?

    只有自己看得到那些恶心。

    婚礼顺利地进行着,司仪请了个著名主持人,整片会场都有种节日晚会的热烈气氛。杨剪的平静也始终在稳定持续。毕竟恶心这种感觉实在是常见,早就难不倒他了。站在花路尽头,等待“知遇之恩”的老板把宝贝女儿领到自己手中时,他才忽地有点走神。

    也许是一段路的缩减无论长短,都会把紧张赋在人身上,杨剪没来由地想起李白睡着前,拼命睁着那双哭肿的眼,问他有没有过后悔。

    答案不是否定。

    但是没有办法。两条路,早就琢磨好了,仅存的两条。只是如果这条走得通的话,他就不去尝试那条更极端的了。在婚车上还收到高杰的短信,阴阳怪气的祝福,意思是你在做什么我都了解,杨剪回:谢谢。强迫自己不停地想:你不值得我做蠢事不过大脑。

    所以通吧,应该是通的吧。杨剪露出幸福的微笑,漠然看着挽着慈父手臂如一片白云般向自己飘来的新娘,看着她小羊似的眼睛,人站在这个位置,是不是都会畅想未来?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杨剪曾以为自己的精力是无限的,也许这是所有年轻男孩都有过的通病,他坚信,就算老天要把他按到泥里憋死,他也能爬出来喘气。现在他却清楚地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边缘,是个断崖,前面是万丈深堑,他抛下一切,计算过了极限,想要的仅仅是冲到对面的地上,甩掉后面垂涎的野狗,他想继续跑下去。但他得时刻提防自己散架,尤其是腾空那一瞬。

    现在看来,是要安全着陆了。

    杨剪捱过了自己的极限,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与李漓拥抱,钢琴曲正好弹到最高潮,他们就要为对方戴上圆戒。

    平地就在眼前,撞得疼,那就疼吧。

    却听一声大喊在音乐与欢呼声中如尖刺突起。

    “等一下!”

    一脚踏空。这是李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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