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谢氏管理层的人正儿八经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意向做签约造型师,还能在港澳总部那边分套一室一厅的宿舍,李白想了想,拒绝了,趁着为期五天的空档,登上前往西南的飞机。
没能搞清杨剪是怎么解决洗澡问题的。
甚至没有看见杨剪一眼,找学生打听,几个普通话好的孩子热情地把李白围住,争先恐后地告诉他,杨老师出差了,去成都开会,要走一周多呢。
李白看到他们脚上的运动鞋,耐脏的灰绿色,一百双,从小码到大码,全寄过来了,所以每个孩子都有。看起来穿得还挺舒服?也不知道你们杨老师有没有穿新的,我给他买的是aj3最新配色,最难买的43码,提前一天在三里屯排队,可帅了,他到底穿没穿?李白笑眯眯地这样想着,摸了摸几个小孩的头。
这之后发生的都很模糊,李白稀里糊涂地去了上海,又开始他早被预约过的工作。之后时间就接着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二零一一飞速地过完了,眼见着二零一二也要跟着完蛋。又是三月,李白恍然发觉,离第一次把杨剪找见竟已过去了一年,总共算下来,自己也就去偷窥狂似的找过五次,实在算不上多,可是时间就这么蹉跎了,他懦弱,他顾虑很多,他不确定杨剪有没有再想起自己,甚至连那人怎么洗澡都没搞明白。
他把日子过得半点实感都没有。
在一个格外清醒的夜晚,李白没有进行任何不良行为,一边窝在沙发上啃西红柿,一边下定决心,自己得来点改变。
就从最不满意的地方变起吧。
是脑子?既然已经在按医嘱吃药,那应该也没法儿变得更好了。那就是学历?自己这把年纪去考大学?根本没人在意给自己做头发的懂不懂线性代数和马克思主义,等他学习回来,那些甲方也都不记得他了。哦,对,李白忽然来了主意,还有牙齿!他从小没人管,换牙的时候瞎舔,营养也跟不上,一口牙长得参差不齐,尖的也比正常人多,害得他拍照片都会下意识抿起嘴笑,好一个文文静静,笑不露齿。
大概没有人会喜欢那种乱牙吧。以前咬杨剪,杨剪总会把他搂起来掰开他的嘴唇,敲敲他的牙尖,说他是鲨鱼成了精。
李白不愿意当鲨鱼,从一开始就不愿意。
当时他在想,鲨鱼是做不了宠物的。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改头换面了。
听说矫正很贵,李白在找牙医前特意去了趟银行,他站在at机面前愣了好一会儿,账面上的数字把他吓到了——真的已经超了十万,可以租个小店面买点设备请几个人自己干了?
得赶快把这些钱花掉。
拔掉两颗牙外加装上金属托槽,这么一套下来,李白花了两万多。矫治加力的酸痛、铁丝在口腔里磨出的溃疡,对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头疼是因为嘴里其余那些零碎。唇环舌钉跟那副牙套碰在一起,经常会叮叮咣咣乱响,细微地混在他说出的话语中,还刺激得他在吸烟时控制不住地流口水。
平时也是,说话稍微激动一点,他就会下意识抹嘴脚,生怕流出些什么让人看见。
结果就是变得更为寡言,除去必要的交流,别说大笑了,李白连嘴巴都不想张开,在快餐店点单,他都选择用手去指。
他开始进行这样的自我安慰:一年半后摘下牙套自己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好在此类催眠是有效的,没过多久李白就适应了一嘴钢牙的生活,反正平时吃的也不多,现在这样无非是再吃少一点。四处奔波工作的间隙他又开始考虑剩下几万块钱的去处。也不知怎的,以前账户里的余额对李白来说只是仿佛与自己无关的数字,而今,这数字太大了,却能引起他的不安。
还是不要有钱了吧。
还是不要去琢磨开店之类的异想天开了吧。
还是去做一点“普普通通的好事”吧。
原本的计划是给青岗中学那片土操场铺一层塑胶,好让它别再那么尘土飞扬,可是咨询了半天,结果是他这点钱不一定够买健康安全的材料,靠得住并且愿意跑到那地方施工的商家也基本没有。李白退而求其次,订了四个乒乓球桌和一对篮球架,又加了一千多块钱运费,带它们翻山越岭前往学校。
接到电话说是已经送达的时候,李白仍然没放下心来。忙完那一阵,五月初的时候,他就又往老地方去了,想图一个眼见为实。
不曾想到,在从县城往青岗去的大巴上,他居然,遇上了杨剪。
是不是该说冤家路窄?
至少,如果杨剪看到了他,应该会这么想。
李白早早地上了大巴,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上,本在盯着水泥地上的裂隙发呆,耳边忽然感觉不对——杨剪上车了,从前门,就站在一个彝家大姐身后,那人高高的荷叶帽还挡不住他的领口。
和他交谈的是一个留板寸的青年,比他还高上一点,又黑又壮。
李白头脑嗡嗡作响,立刻缩下身子,脑袋抵着椅背,两手紧抱在腹前。车内嘈杂,那两人好像也把话都说完了,他一时辨不清他们在哪儿,直到额前一动,是椅背的动静,有人靠上去了。
撩起眼皮快速瞄上一眼,李白看到一个汗津津的寸头,那人一口标准普通话,在说:“杨老师,我第一次坐这种环山大巴!”
杨剪则只露出半个后脑勺,挨着走廊,似乎在侧脸望着那人,声音也带笑:“这两天乡里皮卡车送进城里修去了,学校原本是想让我开它去把韩老师接过来的。”
“嗨,不用,您大老远上车站接我就够麻烦了,”那人不甚熟练地客套着,“还有,叫我小韩就行,我这种刚毕业的愣头青。”
杨剪又笑了两声,之后的路上,时不时跟这位小韩聊上几句。大部分是小韩在问,杨剪负责解答,却也很擅长把话题往舒服的方向引,让两人不至于找话找得太累,抑或没事可说太尴尬。而椅背后面这位听墙角的也把情况了解了个大概——这位小韩是新来的支教老师,以前也在北京念书,读的是材料工程,毕业后跟女朋友闹分手,一时冲动填了申请,结果阴差阳错地录了进来,正巧他耗到现在也没找到工作,就觉得是天意,准备过来锻炼一下。
“感觉我这样也挺不成熟的,一拍脑袋就干了,”小韩挠着头说,“不过现在既然来了,我就得转变态度,负起责任!”
李白无声嗤笑,这觉悟还挺高。
“慢慢来吧。”杨剪似乎没对他抱太大希望。
“那个,”小韩又道,有点支支吾吾的,“我和我女朋友也和好了,她调到成都工作去了,还说要来看我呢,杨老师您有女朋友吗?”
“不是别的意思,就想问问,如果是异地恋的话……您会怎么处理啊。”他又惶急地补充。
“有。”杨剪这样答道。
李白的瞳孔缩了缩,他凑近两个椅背间的缝隙,用一只眼看,恨不得把整张脸挤进去。他没能看清什么,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太熟悉了,多少年都没变过,它一定来自杨剪那件黑t恤的肩头……这感觉就像靠在那副肩膀上一样。
紧接着,他又听见杨剪说:“好几年没见面了。”
“啊?”小韩惊道,“这不是……分手了?”
“也有可能吧?”
“……我就怕天天不见面,她就对我淡了,把我忘了。”小韩放弃对这个神秘新同事的刨根究底,干脆说起自己的顾虑,“都说现代人健忘,让一个人淡出生活简直太容易了!”
杨剪没再吭声,好像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白听见布料的摩擦声,听完了,他就靠回自己的椅背。小韩开始给女友打电话了,邻座的年轻女孩持续朝李白投来古怪的眼神,他却完全没发现,他揉揉压麻的鼻子,目光依然固定在斜前方。临近下午两点,阳光很好地照进来,徐徐落上杨剪的发顶,把那几根银白照得近乎透明。
健忘。
溃疡又被铁丝磨到了,李白眉头跳了跳,眼角泛湿。
要得这种病又谈何容易啊。
在山路上颠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青岗乡,李白是最后一个下车的,还有点精神恍惚,听到司机催促说再有十五分钟就离站他才起身。剩下的那些乘客大多数都在酣睡,要往更北的乡镇走。
四处张望一番,在行李仓前排队的人有一堆,却没有望见杨剪的身影,李白跳下大巴最后一级台阶,低着脑袋单肩背包,往另一侧的背阴处绕去。
刚绕过车头就嗅到一股烟味,李白蓦地抬起眼来。
细阴影中,车前胎旁,杨剪靠着晒烫的铁皮吸烟,正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