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直接去酒店吧。”杨剪拉着两只箱子,似是被盯得有点发毛。
“这样说很容易让我误会,”李白笑嘻嘻的,从他手里抢回一只,“哥,现在还是大白天哎。”
“……”杨剪顺势用空出的那只手拢住李白的后颈轻轻掐了掐,语气却还是那样淡淡的,好像他已经很累了,“没这个时间。”
李白想,我知道,但你摸了我脖子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晚上有时间?他往杨剪身侧靠得更近了些,“你气色很不好——”
“是啊,”杨剪眯起眼看方向标,把他往直梯带,按了地下二层,是停车场,“前几天老往医院跑。”
“医院?”李白顿时抬高声量,“你怎么了?”
“以前支教那个老校长,还记得吗?”杨剪终于侧目看他,“他住院来着,上周去世了。”
李白当然记得。青岗中学,他在那儿住了一个短暂的夏末,天天觉得自己得绝症要死了,那位对学生和蔼对混混彪悍的老爷子还给了他本古文观止,告诉他每天多念念就能获得平静。然而当时的了解仅限于此,到现在李白才知道老爷子姓孙,是南京人,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大学毕业就往西部跑了,在很多支教项目里他都属于开先河的第一批。杨剪离开凉山不久之后,教育局指派了新校长过去,于是孙老先生拎包就走,却并未回乡养老,而是继续西行,在玉树开了间民办小学,收入不多,学生也不多,日子还算过得去。
他一直有肺病,这是杨剪也不了解的。前段时间是病得不行了才被送进县医院,县医院治不了,又往西宁送,医药费却已经见了底。当他意识清醒时,最后想到联系的居然是杨剪,孤零零一个人,回想靠得住的年轻人,好像他就是首选。而杨剪当时已经交代完工作,东西都从办公室搬出来了,接了电话当然是抬腿就走,结果等到千里迢迢面对面说上了话,老头却直接聊起料理后事的问题。
麻烦你了,小杨,麻烦你了,他眼睛都睁不开,一直在说。
杨剪要他别担心钱,告诉他还可以再去北京瞧瞧,禁不起远路去成都也可以。
校长却还是说着“麻烦你了”,好像就剩下这一句不放心似的。杨剪并不想听,出门和医生商量,说好了再缓一缓,等体征稍微稳定一点看看能不能转去华西。结果两天下来情况还是不好,杨剪守在医院酒店都没来得及回去一趟,半夜眯了几分钟,突然被护士叫醒,脑死亡已经发生,管子该拔了。
于是之后的几天就花在料理后事上,杨剪找了专业的机构,自己也租了辆车,每天跟进。
李白来的这天,人已经送进殡仪馆,就要下葬。
“也是挺巧,”杨剪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在酒店前台等录入的时候,他对李白说,“我本来也准备出去一段时间。”
“去哪儿呢?”李白问。
“非洲?你以前拍戏那地方叫摩洛哥吧。”杨剪拨了拨房卡,看它在大理石台上打转。
李白想,走我的长征路,不带我吗?
他在电梯里抓住杨剪的手:“要是你觉得累,觉得难过的话,一会儿就抱着我哭一会儿。”
杨剪有些惊讶:“累是真的,难过没有。”
“没有吗?”李白踮脚顶到他额前,看他的眼睛。
好像真的没有。
“生老病死,自然现象。”
“可是他死得比一般人都凄凉……”
“他不想被人觉得他凄凉。”
杨剪说着,已经领着白穿过走廊,回到房间。高层大床房,装修也挺讲究,今早已经被打扫过了,李白深呼吸几口,却隐约辨认出些别的。
有烟味。
假装不经意地四处张望,烟盒没找到,倒是床头柜上有个塑料袋,拆开来看全是药盒,无非是治感冒的,治发烧的。
“生着病往海拔两千米的地方跑,的确不太聪明,”杨剪在他身后调整冷气,“昨天在医院顺便开了,我可不想再守在病床边了。”
李白坐上床沿,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脸看他,嘴里也终于没了那点左思右想的弯弯绕,“我就是太想你了。”
杨剪拧了瓶水给他,摸着他的额头笑了笑:“我知道啊。”
颇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李白连杨剪偷摸着抽烟都不想追究了,乖乖拆药喝水,想着这人应该挺久没有好好吃饭,中午得请他吃顿补的,或者赶紧把便宜凶宅的事说一说,“对了我找到——”这么刚一开口,振动声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杨剪摸出手机,皱了皱眉,“你好。”他直接挨着李白坐下。
居然还开了免提。
通话大概持续了五分钟,杨剪话很少,李白从对面的喋喋不休中听到了“股份”“副总”等等字眼,对面好像跟他挺亲热,动不动就长吁短叹。
好像是个科技公司,要高薪聘他去上班。
为什么越听越耳熟呢?也在挂掉电话的那一秒,李白突然回过味来。
而杨剪放下手机,正看着他,就好像在说,你都听到了。
“是那个无框眼镜!”他拿矿泉水瓶在大腿上敲了一下,“对,就是那个拿了你专利的!”
“嗯。”杨剪把水瓶拿开,和手机一起放到床头。
“那……你想去吗?”李白试探着问。
他也不能确定这邀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否是杨剪辞职的动因。
“不是很想,”杨剪却很坦然,“工作地点在深圳。”
这也是李白方才零星听到的,现在他的心放了回去,慢慢放到半中央,却又蓦地弹了起来。
“这是不是个很好的机会啊,”他起身站上地毯,要说大事一般把双手放在杨剪肩上,“如果你是因为顾虑我……我没问题的,哥,我也可以去深圳开店!”
杨剪却反问:“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哦……”李白反应了一下,“就是,咱们不是说要买房吗,我前段时间看到一处房源,”他拉上杨剪往玄关走,“说是凶宅,死过一家三口登过报,跟咱一个小区的,那地段原价十五万一平,现价两万五,一百二十多平米加上车位,付全款的话三百万出头就能拿下。嗯,好像就是在我坐这地方,就厕所门口,”李白比了个手枪,正对自己太阳穴,“砰!”
杨剪笑了。
也是意会,李白并不清楚那场惨案的具体情况,他只是在杨剪失联判卷的那几天去看过一次房,原先的装修被拆了个干净,他并没有看出那房子的阴森特殊之处。沿着门框滑下去,坐在地板上,就跟真的中了弹似的,他抬头望着杨剪:“咱买吗?”
“我现在存了两百万……”他又小声补充,“但我又有点不甘心,有时候觉得不是非得买房,现在咱们住得也挺舒服的,我还想把钱花在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杨剪还是笑,饶有兴致的样子。
“比如和你环游世界,”李白抱起膝盖,低头瞥向地毯,“你现在也不用去管那群小孩了,你当然可以和我环游世界。”
自己都觉得幼稚,他开始不敢抬头。
哪知杨剪蹲了下来,就在他跟前,让他没法掩藏自己:“你说我为什么辞职。”
“因为你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那我以前为什么要去当老师?”
“我不知道……”李白转回视线,他逃不开了。
他也才刚从这过分顺利的重逢中稍稍清醒过来,忽然想起,自己前段时间都在闷闷不乐什么。
他看不懂杨剪心里想的,仍然是这样。
却没有如预想那般得到沉默,他听到杨剪开口,用一种平静,沉稳,真诚的声音,难得有很多话要说的态度,“我当时想安定下来,但不确定能不能做到,老师这个职业需要固定的工作时间,也有很多责任在里面,是最能拴住我的。”
李白闪了闪眼睫。他知道那时红面具的事刚刚了结,而杨剪一声不吭,保持风平浪静,只是默默地回到他身边。
他当时还整天担惊受怕呢!
“所以你现在不想被拴住了吗?”李白慢慢问。
换句话说,他想其实不把杨剪拴在身边,拴在这种平平无奇之中,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只要杨剪觉得那是想要的。自己可能会偶尔难过,但也会为杨剪开心。
“是不需要了,”杨剪仍然那么专心致志地瞧着他,仿佛能吸引住他的眼神,使得他无法退缩,“不用那份工作压着我,提醒我做正常人,我也可以平静地生活。”
“你一直是正常人,”李白眨了下眼,显得有些困惑,“那些成天评价别人正不正常的才是不正常。”
杨剪没接话,站起来走到行李架前,拉开箱子收拾李白带的“补给”,似是心无旁骛,却又道:“我有四百多万,那套房子我们可以买,世界也可以环游。目前我手里有三份offer,重新开课外班也未尝不可,如果你觉得住凶宅不好,以后也可以买更好的。”
嗯?
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
然而李白这回看得很清楚,有关杨剪开不开心——不开心。
确切地说现在杨剪有点快要失去耐心了,是在生闷气的模样。
确实也没发生什么让人开心的事啊!
“我觉得凶宅挺好,不对,干嘛老叫人家凶宅,真有鬼也是鬼怕咱们,”李白连忙道,“而且我不想让你再去开课外班,再像那两年那么累,我会心疼的。”
杨剪瞥了他一眼,不太满意。
李白越发意识到,某些误会方才悄然发生了。
“我就想让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每天开心,我就开心。”他又道。憋了这么些天,他其实也就只是想说这点东西。
“是吗?”杨剪认真地问,“那你说我为什么叫你过来?”
也对哦,这是为什么?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李白闭上嘴巴,怔了怔。
“你还是没有长大啊,”杨剪把夹在几本书之间的两盒安全套捡了出来,书都是自己走之前没读完的,套也是最近比较喜欢用的款,李白还真是把他的身心健康都考虑到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还剩下葬这一件事,不会像前两天那么忙了。”
“因为我过来可以让你开心一点儿,因为你也想见我,”李白却跳了起来,自顾自说话,急步往他跟前走,两只手臂也打开,“你就让我好好抱一下嘛!”
杨剪略显意外,转过身来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非常好抱。
李白立刻把自己挂了上去,“我虽然反应慢……但我没那么笨!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努力,想让我开心,我也知道我能让你开心,对不对?”
杨剪垂着眼睫,静静看他。
“还说什么要去非洲,非洲那么大,就去我工作过的地方,为什么啊?”李白埋头道,“就应该老老实实等我回来一起去,这是天意。”
杨剪的身体没有发僵,也终于笑了。
“你又笑,你这种笑容特别有迷惑性,尤其你冲着别人的时候我老觉得它纯粹出于礼貌和习惯,”李白的声音更闷了,把他往床上推,“但我现在来了,还是希望我哥真正开心一下,过来帮忙还把自己弄得这么郁闷,你是哪门子大好人啊。至于我想去的地方就多了去了,青海湖塔尔寺我哪个也没去过,我们还可以一块抽支烟,一块破个戒,”终于把人在床面上压实,他就着发烧那股晕乎乎的蛮力,吐着热气,拱了拱杨剪的鼻梁,“我们蹲在路边抽,又烦躁又凄惨,抽完了骂一句他妈的,老孙要是活着,肯定跟咱们一块骂一句他妈的。”
“他妈的。”杨剪吻了吻他的脸颊。
“开心了吗?”李白把自己发凉的手往他颈窝上探。
“青海湖很远啊。”杨剪转移话题,“塔尔寺也不近。”
李白啃了他一口:“你不是租了车吗,能不能给我当司机?”
这回杨剪终于完全恢复了诚实,似乎有点过于诚实了……李白越摸越不老实,大白天的,杨剪也没有象征性地拦一拦,似乎也没打算下床去电视柜上拿那两盒东西。他把李白反压过去,从外面按着他正在肿痛的喉咙,吻他在这涕泗横流的几天里擦掉皮的鼻尖,让李白烧得更热了,仿佛他们真的已经坐在一辆飞驰的车上,忽快忽慢地,是奔向墓地,寺庙,还是大湖?李白只是在晕车而已。又有什么所谓呢?道理原来那么显而易见:
方向杨剪心里有数。
而副驾驶永远都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