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巨大的绿色的房间——或者说,那是一座丛林。两支手电筒的光柱缓缓移动,仍然很难把每个角落都照清楚,这里的天花板比其余房间还要高上不少,但大团大团的树冠已经撑到了吊顶,庞杂枝干从中心伸展,顶到了墙,那就紧贴墙壁继续向上攀爬,浓重的绿荫和植物特有的潮气充盈每寸空气,让人错觉这房间是个纸盒,马上就会被膨胀的绿芽顶破。
“是菩提。”陆汀捡起一片绿叶,怔怔道。
“嗯,黄桷树。”邓莫迟提及它的另一个名字。
“怎么活的?又没有土又没有光,水有吗?”陆汀小心地踩上混凝土地面,避开那些盘错的根条,不可思议道,“我在毕宿五插条养过一棵,土层不够深,长不了多大就死了,这儿居然长了一整片林子?”
“这是同一棵树。”邓莫迟跟在他身后。
“一棵?”陆汀蓦地回头。
邓莫迟却在这一秒拧灭了手电,“你的也关上。”他说。
陆汀有些犹豫,但最终没有多问,只是照做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不敢贸然迈步,但身后的气息陡然贴近,邓莫迟轻轻地推着他的腰杆,要他往前,这使他心脏跳得有了准头,“我看得清,不会撞到。”他听见邓莫迟说。
“我知道……”陆汀反手乱摸,抓到那只手就立刻握住,邓莫迟也很快回握住他。
“老大,你是说……这棵菩提树独木成林?”他又问。
“你有看到一点光吗?”邓莫迟反问,“前面的地上。”
陆汀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来,眯起眼瞧,目光一寸寸挪过地面。他的夜盲眼似乎看不清任何轮廓,但好像……是确实!大约三米远的地面上,有暗绿的光线被压在根系之下,隐约透了出来。
“看到了!”陆汀激动道,“是深绿色的!”
邓莫迟错了错身,挤到他身旁,拉着他快速走近。他们一同站在那浅浅一片绿光旁,这里的根系格外密集,粗与细交缠在一起相互牵搭,已经团成了一大堆,全都绕着那个光源,倘若没有遮挡,它必然还要明亮许多。
除去树根的厚度,它应该也只有卵石大小。
“这是什么?所有的根都想挤过来。”陆汀蹲下·身子,不敢乱摸,只能细看。
“不清楚,”邓莫迟平声道,“树靠它生长。”
陆汀惊得说不出话,那么小的一块东西,会发光,能支撑这么一大片树木的活性,他看不清真容。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也在想,要是有更大的量,更多这种神秘的绿光……那这颗星球上尚且存活的植物,或许还有动物,是不是都不用灭绝了?
头顶上方传来簌簌轻响,是树冠在颤动,但这一扇窗也没有的室内固然没有风吹起。事实上方才轻颤就存在,但都比较细微,在这一刻才忽然变得明显。陆汀起身去看,稍稍拧亮一格手电,邓莫迟一只手搭在树干上,正慢慢地顺着那些纹理触摸,相应的树冠颤得更快了,清香和碎叶撒下来,莫名像是一种回应。
他脸上是略显寂寥的表情,目光分散,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点上。
陆汀试着摸了摸另一条树干,却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
之后邓莫迟一直抬着手,沿路抚过许多树干,整片独木林都颤抖起来了,温柔得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大地,联想到母亲,还有原野上蜿蜒的河流。直到他们走出这个房间,响动还是没停,就像那阵摸不到的轻风还留在叶隙间飘荡,悬浮。
“它在和你告别吗?”陆汀看着漆黑暗涌的房间,问道。
“有时候觉得我们是同类,”邓莫迟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眼前走廊有光,他就关掉手电,“我十四岁第一次来,它就在这里。”
“同类。”陆汀轻声重复。
“它是真的吗?活着的?”邓莫迟侧目看来的眼光蓄着疑惑,两只异色的瞳仁在那一刻,透亮得无知无辜,淋湿的发丝已经蓬松干燥,却仿佛总有团薄薄的水汽跟着他,把他整个人都蒸得氤氲。
“当然,绝对不是投影,我们都摸到了,”陆汀有些神魂颠倒,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但也太美了,每一步,他都像踏在梦上,“也不是电子仿品,做不到这么逼真,叶子里还有水,哪有这种仿造技术。”
邓莫迟点了点头,神情也恢复寻常,好像确实放心了下来。
陆汀心中却越发不是滋味。牵着他的这个人,明明观察力强得令人发指,却在这时不敢自己去下判断。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是“连接”吗?让邓莫迟产生“同类感”,让他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
怀着满心胡思乱想,他跟着邓莫迟进入这颗魔方的最核心。其实也就是个房间,从外面看有些简陋,有着厚重的木门,内部光线幽暗,陆汀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被邓莫迟拉到墙外的长椅前,按着坐下,“等我十分钟。”他这样说。
陆汀的目光掠过身边几条长椅上坐着的几个人,“我不进去?”他抬起眼睛。
“卖家不见生人,”邓莫迟同样扫了几眼周围的人,从眉锋到眼梢都冷冷的,落回陆汀脸上时又有了些温度,“没事的。不要乱走。”
“我不会的,”陆汀拍拍他的手背,笑了,“快去吧。”
眼见着邓莫迟走入那扇木门,他也就没了说话的欲望,然而身边坐着的那几位却凑上来找他攀谈。“别这么紧张,”一个独眼男子笑道,“黑骨带来的人,我们不敢惹。”
“是啊,”有人附和,“刚才特意扫我们一眼,他很看重你呢小朋友。你是特区来的?”
“黑骨?你们这么叫他?”陆汀盯着那男子的独眼。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有多凶,说出来吓死人,”男子一脸得意,“他第一次来这儿买东西,拿来交换的就是四个人的小指骨头,后来才知道那是去他家抢劫的四个强盗。”
“十四岁?”陆汀暗暗吸了口气,指甲掐入虎口。
“对呀,”独眼男子吸着烟,又阴惨惨地笑了,“还有,你知道上一任店主怎么死的吗?应该是你朋友十五六岁的时候吧,店主看上他的相貌,脸上经常带伤,猜他过得也不好,就领着我们哥几个设局,想把他关起来自己养着,你猜怎么着?他宁死不从,还把我们引到不知道那间暗房,大哥和几个弟兄都给活活烧死了,就我捡回来一条命,但眼睛也少了一只,胳膊腿也烧伤啦。”
陆汀保持脸上的温和谦逊,却已经几乎要在皮肤上掐出血口。
独眼又继续回忆着:“后来他交回来一大包烧黑的骨头,黑骨这名字就叫上了。真行啊,我们这种一辈子待在魔方里的都被他绕晕了。幸亏他好像对杀我也没什么兴趣,但这店他如果想要还能拿不到?但也奇了怪了,人家就是不想要,现在这任店主更是对他敬重得很,他要找什么,都不敢收交换的东西了,好久不见我刚才看见他,鸡皮疙瘩也起一身呢。”
“后悔了吗?”陆汀问。
“后悔?哈哈,那倒是没有,”独眼咧嘴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近陆汀耳边,“你是没见过黑骨那时候的模样,嫩出水儿了,是个人都会想试试的,冒险不亏。”
陆汀嫌恶地远离:“你这不是活该吗?”
“哈?”
“十五六岁的孩子,你对人家起色心,还一帮人恃强凌弱地想把人家关起来,说是养着挺好听,谁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陆汀冷笑,“现在还是不长记性,你当时死了也是该!”
“嘿我说你这人——”
“我怎么了?”
几分钟后,邓莫迟准时推门而出,手里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密码箱,当面看到一副景象,说不上惊人,但着实怪异。陆汀如约坐在原来的那张长椅上,却满脸都是余怒,脚下还踩着个鼻青脸肿的人,那人被以一种痛苦的角度拦腰折叠起来,全身都在抽搐。
其他几位都各自盯着眼前的地面,脸都不敢抬。
“怎么了?”邓莫迟不紧不慢地靠近。
“……有人不说人话,”陆汀还是气哄哄的,站起来又踹了那人一脚,才乖乖地跨过他,走回邓莫迟身边,“神仙不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