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母亲的忌日。他那面目不清的母亲死于难产。也是这样的一场大火,烧在夜里,熊熊地把他包围,从r180浮肿的脸上,他能看到僵硬蜷曲的手指和染了半张床的血迹,那时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像是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妈妈死掉了,死得很痛苦,我无能为力……
这便是他当时的想法。
他竟然记起来了。浅尝辄止,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邓莫迟醒来时,坐在一排漏水的屋檐下,身后是一栋破旧平房,墙里传来一家人晚餐时的说笑。暴雨还在持续,他也还在明月城,巷子对面的灰墙上映出明明暗暗的乱光,来自警车和消防车闪烁的灯管。
他站起来,绕过阻挡视线的围墙,隔了一百多米的距离眯起眼看,烧穿那栋四层小楼的大火仍然没灭,冒出滚滚浓烟,被照成灰红色,又散在乌黑的空中。
印象清晰的最后一帧是俱乐部负责人变形的脸,邓莫迟缓缓回忆起来,杀过人后,自己产生了一种即将晕倒的预感,于是走到这里休息,结果还真晕了过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如今醒来发现衬衫前襟上都是血污,被雨冲得扩散成好大一片,人中和下巴上也沾了血痂,一扒就墙皮似的剥落,好像他刚才流了很多鼻血,或许还吐血了。
但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也想不起当时大火蔓延,自己为什么要坚持向上走。好像是抱着一件沉甸甸的东西,满心也都是一种沉甸甸的,叫做仇恨的情绪。
更为奇怪的是,他的脑海里突然多了许多久远的事物,例如一个女人的脸,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你的母亲。他想起母亲给自己打的补丁、画的卡通画、唱的生日歌……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好像全都丢失已久,他回看它们,最大的感觉就是陌生。
还有些更诡异的印象填充他的大脑,把思维堵得水泄不通,毫无章法地划来划去。邓莫迟直觉自己有一支军队,但是全军覆没了,他还直觉自己去过太空,比如火星或者月球?他甚至直觉自己死过一回,抱着壮志未酬的痛苦,爆炸一样砸入幽深的海底。
邓莫迟无法确定这些是否是真实的记忆。
他对自己姓甚名谁都感到迷茫。
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被颠覆了,一些东西被压抑下去,又有一些苏醒。
这种清洗的感觉……恍惚似曾相识。
邓莫迟冻得打了个喷嚏,郁郁寡欢地回到方才避雨的屋檐下,侧目一看,墙角缩着个黑影,走近才看出来,是个穿洋装的小女孩,裹着一件大外套,已经没有呼吸了。
你是谁?
固然没有任何回答,邓莫迟却忽然感到强烈的难过。他驻足钉在那儿,足足看了十几分钟,才在头脑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印象——刚才杀人,是为了这个女孩。
外套是他的衣服。
接着,他又沉思了许久,才不敢确定地忆起,她好像是自己的妹妹。因为他记得这张脸笑着叫自己哥哥时的模样,不像幻想的,不像假的。那还有其他亲人吗?怎么只有母亲是印象深刻的,但母亲已经死了。现在妹妹也死了。还有别人吗?
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邓莫迟越去思考,就越被拽偏轨迹。看着手背上的标签,他隐约想起这个女孩的遭遇,虽然缺乏前因后果,但她躺在塑料布上时全身的惨白在脑中闪过,刹那记忆犹新,还有那栋着火的楼究竟是做什么的……邓莫迟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杀人了,那种深受欺侮的、无能为力的痛感也随之冲了回来。
有关以往的生活,大概可以这样复原——他在经历某些惊险过后开始老实生活,抚养一个叫做莉莉的妹妹,今年才十四岁,却被抓去做了童妓。那么,自己现在此时在此处就是为了复仇。人杀了,楼也烧了,是怎么烧起来的,他纵的火?反正他还活着,那仇报了吗?
一定还有其他的问题……邓莫迟就着遥远的白色灯光,在地面积水上照出自己的脸,那些线条被雨珠打乱,都很粗略,但足够让他看到自己两只绿得渗人的眼睛,还有颈前那串条形码。忽然他就明白了一切。原来自己是个人造人,或是他们的后代,那具体经历了什么才造成心中这团扎人的无名仇恨也很好解释了。
无非是从小到大的格格不入、人人可欺,又无非是,他想活成一个人,可所有的矛头都从他身上碾过,把他当成一条狗。
至于莉莉的标签上为什么写着“非人造人”,恐怕因为她年龄太小,还没到在颈侧印上条码的年纪,所以被误认了。
邓莫迟捋顺逻辑,又开始在自己身上翻找,他在裤兜里翻出一部手机,但它泡了水,已经不能用了。也翻出几张烂掉的纸条,还有想不起用处的钥匙,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之后他坐回“莉莉”身旁,花了一点时间来梳理搅成一团的思绪,令人欣慰的是,他丢失的记忆似乎并不太多,并且仔细回忆,都可以慢慢复苏,并非毫无头绪。最终拎出这样几条相对重要且有信心确定的结论:
1\t年龄编号dna等信息可以通过扫描条码找回,所以不必着急。
2\t程序编写、机械制造等基本技能没有丢,稍微琢磨一下就能上手。
3\t自己很穷。
4\t但有一栋平房,地址大概记得。里面有些有用的东西。
5\t还有艘飞船……应该有吧。沉在海底,坐标也记得,好像前段时间费劲修好了?有空必须去验证一下。
6\t同时有一些额外技能,比如五感超常敏锐、大脑能够同时思考许多件事,这些看似匪夷所思但都是真的。还有印象中自己可以催眠别人,但会头疼,严重会出血?一会儿得找人试试。
7\t没有亲人了。只剩自己一个了。
8\t记忆紊乱之前,自己也许想过造反,很有可能已经造过但失败了。
想通这些之后,不远处的火灾也已经被扑灭,变成警察主场,邓莫迟照旧离得远远,冷眼旁观那一片混乱的搜寻取证行动,又一次感到与世界的剥离。他心想,自己的记忆确实是被清洗过的。或许也被添加过什么。总之很多年前他就是在相似的一场大火和昏厥后失去了当日前的所有记忆,现在阴差阳错地想起来一部分,比如那个温柔的母亲,反而会让他觉得脆弱。
而今脆弱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情绪,只有仇恨,无论是找到理由的,还是莫名其妙的——他都被仇恨填满。妹妹的音容碎片在心中不断堆叠,拼成一个不太完整的她,好像组装错位的洋娃娃,提醒着他的失去。他一定还失去过更多,否则不可能像现在这么难过,多愁善感是最无聊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这样审视这个狗日的世界,但他现在可以告诉自己,你不再爱它了。
人造人,本身就是没资格去爱的族类,难道不是吗?
邓莫迟仰起头,用雨水冲掉脸上的血,准备离开。砭骨冷雨中他只感到郁结和燥热,不想在这个逼仄的角落耗上太久。走之前,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在心中叫了她一声“莉莉”,很陌生,也很难过,他开始怀疑她有过其他名字,但他不准备带她走。
他也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寂的火场,几辆没精打采的警车,还有几个灰头土脑的警察,他们都透着无可救药的愚笨。随后他转过身,退出遥远亮光的照明边缘,低头的瞬间,他的左手突然一闪,抬手端详,邓莫迟恍然看到一枚银白色的小环,静静地箍在无名指上。
他才看到它。可它一直在这儿。心中好一阵悸痛,比告别妹妹尸体时重上十倍,百倍,好比一只手紧紧攥上去,把他的左右心室压在一起。但这好像都是不太重要的事情。邓莫迟没有动这枚指环,放下手,独自消失在窄巷的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