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汀追着邓莫迟的影子,穿过火光点点的荒野。后来火光没了,他们远离集会的嗡鸣,昏红月光无法在地面投出阴影,陆汀眼中草坡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他就跑近了些,试着牵上邓莫迟的衣角。
其实在这种空旷场地,他不用担心撞上什么,凭气味他就能判断邓莫迟的方位,也足够把人跟紧,但他不想这样做。
因为那很像一只狗。
陆汀并不讨厌犬类,简单又诚实的物种,确切地说他是很喜欢。如果变成狗,汪汪叫上几声就能护卫家园,打个滚撒个娇就能去做邓莫迟的宠物,他觉得那样也挺好。但做一只视力贫弱,连牵引绳都没有,只能徒劳地追着主人味道的丧家犬……未免也太可悲了。
在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浮想的时候,邓莫迟又一次像在停电的毕宿五里那样,抽出衣角,捏住他的手指,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方向。又是仅到指尖的分寸,又是沉默的力道。
陆汀说:“谢谢。”
邓莫迟道:“没事。”
陆汀又说:“我以后会记得带手电筒的,还有夜视目镜。我有个包,基本工具都有,落在飞船里了。”
邓莫迟道:“明天拿吧。”
陆汀想了想:“老大,你的工作室在哪儿?”
邓莫迟认真回答:“向西北走,过两个土丘,在背风坡后面。”
陆汀的四指被攥在一起,只有拇指能动,他不自觉地把它搭回邓莫迟的手背。“那我们要做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可能来不及了?”
“敲代码。”
“……我真的能帮上忙吗?”
“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觉得,一是我不擅长,二是你的工作室应该保密等级挺高的,随便带我这个新来的进去,会招别人说闲话吧。”
“不想去可以不去。”
陆汀一愣,他感觉到邓莫迟手心的薄汗,指节不自觉地跳了跳。
邓莫迟又道:“如果你觉得这样难受,我也可以放开。”
陆汀一下子把他抓紧,用双手:“谁说难受了,我没觉得难受!”
他隐约觉得邓莫迟正在生气,因为自己的犹豫、忸怩、阴晴不定,至少是不太开心——然而下一秒邓莫迟就带他跑了起来,是飞奔,猝不及防地,陆汀摆起左臂,宽大的牛仔外套鼓风飘飞,只有袖子还箍在身上,原野干燥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两人之间黏稠的空气,可手指还是紧紧地交错。两个缓而长的草坡就这样打马而过。
到达目的地后,邓莫迟这样解释自己突然加速的原因:“很冷。”
陆汀吸了吸鼻子:“只有我在流鼻涕。”
“老大,你怕我冷是不是?我里面只穿了一件,你发现了对吧?”他又紧接着问。
邓莫迟似有无奈地呼了口气,大概是默认了。他把左手掌纹按在门锁上,又去验证瞳孔,那几道门锁运转了一阵子才打开,他就推门进去,点亮所有的灯。
这是一座结构简单的玻璃房子,从外看是半透明的,从内向外则视线通透。椭圆形,半个网球场大小,像半颗扁扁的鹅蛋。地板是金属质地,在凹凸不平的坡上架出一个平面,铺的全是写过的稿纸。
邓莫迟寻常地踩上去,因为房屋中央那几张围成圈的写字台上还堆了更多,似乎那些纸上写的才是有用的内容。三台显示屏淹没其间,与常用尺寸不符的巨型主机则靠墙围了一圈,插着大大小小的磁盘,各色指示灯密集地闪。
至于生活用品……只有一台咖啡机孤零零地被排挤在最角落,从堆满咖啡豆的透明储藏槽来看,它八成没被用上过几次。
“那个,我错了,”陆汀挡在邓莫迟面前,帮他整理肩上的护带,把即将滑歪的两块夹板扶正,“我这几天挺奇怪的,反应忽快忽慢,情绪时好时坏,确实有点神经质,还老说一些奇怪的话……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话音没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在说着奇怪的话。
邓莫迟却淡淡看着他,说:“你应该放松一点。”
陆汀点头:“我知道。”
邓莫迟又用十分耐心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身体接触,会自动避开。但是和你,又很容易习惯,”他顿了顿,“没有把你当成陌生人。”
陆汀忽地笑了:“这我也知道。”
邓莫迟的神情有一丝怀疑。
陆汀却还是完美地笑着,抬手捧住他的两颊,轻轻揉了揉:“你看我都得寸进尺了,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还会干别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时唇上展开的水光也是,“所以咱们得开始干正事了。”
这种“得寸进尺”大概是过了头,邓莫迟依次拿下他的双手,若无其事地打开一台电脑,待到屏幕亮起,相应的界面也出现在写字台圈内悬浮的半透明光屏,陆汀看出那是地图。
包含全球尚未封冻的赤道带,疏密不同的黄色光点正在闪动,大量参数在画面右下角的小方块内快速滑过。
邓莫迟拉开椅子,回头对陆汀说:“我们要先把停电进程关掉。”
陆汀意识到那意思是让自己坐过去,他照做了,面对满屏的字符不知如何下手,邓莫迟则坐上他邻座旁边的椅子,启动了自己面前那台电脑。
角度问题,陆汀看不见他屏幕上的状况,却听他说:“你看到的是主程序,还有九个子程序在同时运行,关停需要四十一个步骤。”
比想象中少,但陆汀还是哭笑不得地看向他的侧脸:“我第一步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看出这是ython语言。”
邓莫迟兀自在自己的键盘上敲打,即便是单用一只左手,节奏听来还是又快又准,“先找到主程序第九行的正则表达式。”
陆汀赶紧滑动光标,“找到了!”
“按我接下来说的改。”
这是要一边做自己的工作,一边指导别人干活吗?陆汀有些诧异,尽管邓莫迟的超常之处有很多,并且有目共睹,但连屏幕都不看直接口头教人改编语句……这还是有些太自信了。究其原因,只能说那些函数和代码恐怕早已烂熟于心,不仅是背住,是随便拎出一行都能准确定位。他的大脑,恐怕也的确能够把两个互不相关的问题并联。
陆汀严格按照邓莫迟所说的开始修改,这种感觉很奇异,键盘错落的敲击声中,那人不紧不慢的语调有些懒散,却很能让人安心,陆汀也从没听他短时间内说过这么多话。到最后,从主程序到子程序,竟真的只有四十一个步骤,那些子母程序也远不如预想中那般复杂,多数都不超过三百行,语言简洁清晰,组合起来却能够控制整条赤道上的电网。
不过陆汀对它们的运行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就像一门字母都认识的外语,听人慢慢念着拼写出来,却仍然无法译出含义。他只是言听计从,代替了邓莫迟的一双手而已。
“病毒都……回收了吗?”他看着光屏地图上逐块熄灭的黄光,小声问道。
“没有,但不会继续攻击供电系统了,大多数人可以恢复正常生活。”邓莫迟的目光越过屏幕,看了他一眼,“你做得很好。”
“谢啦,”陆汀眯起眼笑,“我刚才一直担心自己会看花眼,或者手抖。”
“过来吧。”邓莫迟的敲击声也停止了。他大概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陆汀起身,挨到邓莫迟身侧站好,显示在面前屏幕上的又是大量数据,随着光标滑动,偶尔出现一些图表。
“这是什么?”
“你会想到什么?”邓莫迟反问,“能读懂多少?”
“气压值、地表温度、湿度、风速、自转公转还有偏差角度……从2090年至今,”陆汀瞪大双眼,“是在描述一个星球?”
“是火星?”他又问。
“嗯。”邓莫迟把画面停在一组纵向对比数据上,放大了些许,“有看出什么不对吗?”
“我——”陆汀忽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原本是航天局内部的一部分加密文件,这里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截取到手却不能破译出来,”邓莫迟道,“我试了几种算法,然后整理出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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