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日的雨停在凌晨两点,每当暴雨初歇,霾尘暂时被打落在地,城市上空的能见度就让人错觉时间发生倒流,就像回到那几颗原子弹爆炸之前——不说星星,空气也仍然算不上清新,但至少,有月亮高悬在大厦的尖角上方,可以看到冷色的轮廓。
陆汀还没有睡。他回到了毕宿五,和邓莫迟一起,把他的母舰从监狱上空拉回曾经的固定轨道,恢复了围绕中央特区周期为六小时的巡游。相比前段日子的通缉,两人的行动忽然间变得自由了许多——警力已经不够用了,所有地方都乱了套,总统身亡但政府还在,无论是上层还是下层,人们都从家中涌入大街,一路抗议游行的、围堵政府办公大厦的,都需要人手去维持秩序。
同时议会也在半夜召开了紧急会议,无论是金星凌日还是末日预言,几小时内民间就传出了无数个版本的解读,尽管官方仍然统一口径,保持“这是前总带有政治目的的危言耸听”的论调,但终究是难以若无其事,移民局——现在更名为“太空事务安全局”——组织了一队专家紧锣密鼓地计算,把太阳的膨胀和金星轨道因虫洞发生的形变全都考虑在内,确认最初的凌始外切的时间约在都城时间的13点13分,而凌中外切将于19点20分左右结束。
此结论于凌晨两点半公布,也就是说,假如预言是真,那留给全人类的时间不到已经不到十二个小时。
陆汀和邓莫迟躺在那张圆形海绵大床上,一同看完了这则新闻。
“准吗?”陆汀轻轻扣着邓莫迟的手腕,“他们过这么长时间就要来了。”
邓莫迟刚吹干的刘海微微翘起,他点了点头,惺忪的双眼里也没有什么情绪,就像他看见的只是这一天的天气预报。
“我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陆汀坐直身子,侧目看过来,“现在逻辑都圆上了,校正者分配了任务,但人类并没有按他们的要求完成,想想玛雅,他们大手一挥,整个文明就直接消失了。我不觉得校正者大老远过来,就只是为了串个门。”
“他们想来,随时都可以。”邓莫迟道,“我们的门是打开的,他们的不是。”
“也就是说他们连虫洞都不用穿越就能来找我们?但我们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
“对。”
陆汀揉了揉眼梢,他不想显得灰心丧气,但现在看来,事实就是,毁掉虫洞这条路也被堵死了。当这个想法冒头的时候他就该想到,和“造物主”一样的角色对抗,他这小小的一点思考未免太简单,就算侥幸地、自不量力地,还是想去尝试,那又该怎么做?忽略运送时间技术限制等因素,就算全人类齐心协力,把全世界的火力都送上金星轨道的边际,去会会那颗虫洞,又能像炸平一块大陆似的把它毁掉吗?
邓莫迟陪他静了一会儿,忽然道:“天亮之后,陪我去趟欣古医院吧。”
“r179……我们是该去看看他了,”陆汀还有点恍惚,“复健得不错,上次我被捉回家里,姐姐给我看了他的治疗日志,还有一些护士给他录的视频。”
“嗯。”邓莫迟把他拉回床面。
“老大,我——”陆汀的脑袋晕晕的。他仍想做些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做。敌人是强大并且未知的,地球却像是已经被扒开了大气,把每寸土地暴露在宇宙打来的,充满恶意的射线之下。
邓莫迟却捂住他的嘴,“我想睡一觉,”他把陆汀往怀里按了按,又道,“你陪我。”
陆汀深深呼吸,鼻息触到邓莫迟手心的温热。邓莫迟在想事情,可不愿意说,他明白了。邓莫迟需要他陪着,连说了两次,还抱他抱得这么紧,他也明白了,于是驯良地放松筋骨,把自己沉入邓莫迟的臂弯。
很快陆汀就感觉到平静,甚至释然。毕宿五已经切断所有通讯通道,因为邓莫迟不愿意,那些来自政府、媒体、研究机构的邀请,全都被cy拦截。没有人能冲进来,和每张嘴里所谓的“怪人”抑或“神子”座谈,他们两人可以独享这份安宁。
还剩十个多小时,很长了,陆汀泡在这种奇异的温存中,好像都无需再紧张兮兮地倒数——就算醒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包括生命也包括架构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那他也不要去在乎了。他还有一个末日的夜晚,每一秒都和他的爱人相拥着度过。
然而等他真正迎接天亮后的清醒,情况却不如陆汀想的那般乐观。上午十点出头,两人到达欣古医院的入口。这家悬浮在火山湖上空的豪华疗养院已经对外开放了将近一天,从大厅到走廊挤满排队挂号的市民,昨晚全城的暴乱发生了太多,现在仍在持续着,有数不清的伤患等待处理。陆汀经过头破血流的人群,也看见躺在急救床上全身烧伤的人,被匆匆推入紧急电梯。
几乎每一双眼睛都在追着他们,确切地说,焦点是邓莫迟。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人能忘掉他的脸了,“你的同类终于要来接你了?”“拜托从我们的星球消失!”“你不该做点什么吗!”层出不穷的人声,越喊越愤怒,再接着就是砸过来的杂物,药瓶、装着热茶的一次性塑料杯、缠成坨的纱布……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就会委屈,一旦委屈了,就喜欢砸点什么。
邓莫迟并不搭理,也不躲藏,好像疲于运用自己的能力,因此前一天的神奇也并未再现。而陆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护在身前,急匆匆地往前赶,尽管,砸向他的破烂和咒骂也一点都不少。在众人眼中,他与邓莫迟近为一体,也承接了父亲的错误,早就难逃罪责了。
医院仅余的私人病层还保有一点清净,陆芷正在电梯口等待。到r179的病房要走一段长路,可他们三个都不说话,到了病房门口,邓莫迟敲了敲门,就要抬步进去,却又在门口回过头。
他看到陆汀正在踟蹰。
“我不进去了,”陆汀说,“我现在,状态也不太好,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别吓到孩子。”
他又扯出一个笑:“你们俩好久没见了,单独说说话也挺好的。”
邓莫迟也没再拉他,错身进屋,把门轻轻掩上。
“陆岸也在这层,要去看看吗?”陆芷轻声问道。
“醒了吗?”
“不能说话,但意识很清醒。”
“我不去了。”陆汀没有犹豫。
“你还是觉得是你的错。”陆芷插上白大褂的口袋,靠上门边的白墙。
“什么?”陆汀眉头跳了跳,“我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对这孩子,对陆岸,我都不知道。他们应该也都不想看见我,所以就躲一躲吧。胆小了就躲,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那孩子没有怪你,也没有怪他哥,昨天的新闻我们没给他看,所以他现在很单纯地,就只是开心,”陆芷侧脸枕在房门玻璃的边缘,轻描淡写地往里看,“见上最后一面,说说话,也挺好的。”
陆汀的目光越过她头顶的碎发,也落在邓莫迟身上。r179精神很好,虽然空着一条腿,但两只手都挥在半空,嘴唇也跟着兴致勃勃地开合,他一定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邓莫迟就坐在床沿,静静地聆听,目光比在走廊的时候柔和许多。
空中的霾层还没重新聚拢,有阳光落在他们肩头,有几个瞬间,邓莫迟几乎是在笑的。
可陆汀看得再痴,再入神,终究是没能踏进那一步。他把方才挨砸留下的纱布碎屑从肩头拂落,和陆芷一样,靠在门的另一边。
“你怪我吗?姐姐。”他说。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从你站不稳,还要我拉着走路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希望的只有这一件事。现在你和他在一起,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知道你的遗憾都会比和他分开少,那我还会为你高兴呢,你们很勇敢,没有让我的错误发酵,”陆芷就像是早就在等着他问,也早就想好了回答,说到这儿,却忽然笑了,“所以怎么会怪你啊,你如果不怪姐姐就好了。”
陆汀短短地怔了一下,过去拥抱她,他不再是孩子了,像个男人一样把姐姐紧紧搂住,“我不怪,真的不怪。”他把自己的泪忍下来,又听见陆芷在哭,就一下一下地拍起她的后背。
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了,他们都在想。
邓莫迟在病房里待了四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r179安然躺在床上,被掖好被角,已经睡着了。对此邓莫迟没有解释,对接下来要去做的事,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站回陆汀身边,跟在陆芷身后,不快也不慢,就一直和他并排。
陆芷邀请两人在医院的员工餐厅吃饭,是自助餐,那天的菜品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不仅是牛肉鱼肉市面上少见的龙虾,还有色彩丰富的蔬菜,琳琅满目的水果,既然明天可能就开不了餐,那干脆就把所有好库存都用上。人类在面对自己的灭亡时——当他们真正手足无措——接受起来的速度就快得出奇。医院的知识分子们都是矜持有礼的,他们的绝望也是这样,不会像外面那样上街大吵大闹,为自己痛哭流涕地叫喊,但也没有人会冲出去挑战“天神”,跑到太空把金星推走,不让它凌日。在倒计时的默数中,这大堂里的每个人都在吃饭,拿了很多,也咀嚼了很多,用从前的节省换来这最后的饕餮,却都说的很少。
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有谈笑,有几个人在调侃前总统的惊人语录,说这次也是死前吓一吓人,放在这满室寂然中,越发显得苍白,无异于一种无人捧场的自我安慰。陆芷听得苦笑,陆汀则闷头剥虾,装听不见,唯独邓莫迟仍然毫无波动,他还是安静的,十分配合地解决掉陆汀给他选的每一盘食物,自己拿回来的却只有一颗桃子。
他把它放在最后,连着它晕着粉红的、毛茸茸的皮,一口一口地吃完,又把桃核擦干净,塞到陆汀手里。
“以前那颗我弄丢了。”他看着陆汀发红的眼睛。
“所以这颗你不应该好好收起来吗?”陆汀噙着点笑,推他的手指。
邓莫迟却不肯接,坚持道:“你帮我收好。”
他理直气壮得就像马上有大事要做。
从欣古医院离开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室外等待了。那个沉甸甸的时刻,离现在还不剩一个小时,下层的地面上、特区的大厦顶部,到处都挤满仰面四望的人。st shadow缓速行驶,影子从满城人丛划过,绕过都城的各个区域,从第四区的垃圾场,到曾经跳过舞的“chor”舞厅,每每路过什么,都勾起陆汀千丝万缕的记忆,当然,邓莫迟抱有和他相同的心境,最终却没有回往毕宿五的方向。
他把飞船停在陆家,都城中心,曾经最为明亮热闹的宅邸,如今人去楼空,顶部那颗被撞坏的大玻璃球还没来得及修缮。
接着,他没有关闭飞船的引擎,却打开左侧舱门,让陆汀下去。
这是13点09分,离“那个时刻”只余不到三百秒。
陆汀照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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