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快化了,雪停后,在面包店门口的暖光里化到一半,又被乍起的冷风吹硬。它原本的形状应该是圆圆胖胖的,大小两个雪球叠在一起,与腰部平齐的高度,现在却瘦了一大圈,变成干瘪的锥状,凹陷表面冻起脆冰似的水痕,两只塑料管手臂挂上霜棱,原本的五官不知化到了哪里,只留下一只高翘的鼻子。
看样子,它至少需要一双眼睛。
邓莫迟在雪人前驻足,撑着膝盖弯腰观察,他穿着黑毛衣,黑裤子,黑色的人造革外套,毛衣领子很高,袖子却很短,风把他的手臂灌得有些冷,剧烈运动过后的心肺突然冷却,弄得他喉咙和胸口也有些隐痛。辨认了一会儿他才确定,那只鼻子是用胡萝卜做的。是真的,不是塑料模型,那种在蛋白块包装袋上常见的红色块茎类蔬菜,和橘子、奶酪、烤鸡肉等等画在一起,据说,胡萝卜吃起来有股甜味。
几滴红色落在雪人身上,连着又是几滴,给它化开一串小·洞。邓莫迟站直,舔舔嘴角,血也有股甜味。这是他用来辨别自己是在流血还是在分泌信息素的最佳方法了,舔得有点疼,他又简单用袖口抹了抹。
邓莫迟并不慌张,也不难过,最多再过上十分钟,这血就能自己止住,再过一天伤口就会痊愈,根本没有悬念。他的伤总是这么随便地来,又随便地走。他方才也没干什么,只是和人打了一架——由于笑容僵硬无法采样,虚拟伴侣模特的面试失败,接着,不幸的他在电梯间又不幸遭了围堵。
是排在他前头的面试者,那两人相互认识,排队的时候闲聊个不停。从旁听中邓莫迟得以了解,这两位自我感觉极为良好的特区居民参与选拔并非为了温饱,只是因为想让自己的帅脸出现在无数个vr伴侣的面孔上,并深信购买者会因其深深着迷。
当然,他们也失败了,不过看他们油滑又熟练的笑容,应该是与邓莫迟不同的原因。
把电梯放走,耐心等着邓莫迟,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他颈侧的条形码,或是看到了别的,半小时前所有alha男性都在同一个房间里更换相同款式的白t恤灰长裤,以免服装差异影响相貌评估。半小时后,富家子们自然而然地想花上几个钱,或是花上点暴力,从一开始就留意到的、干净漂亮又贫穷的人造人少年手里买上一天玩玩。
邓莫迟并没有陪玩的工夫。可能的收入来源泡汤,弟妹的学费还没着落,同时他还很饿,肚子一饿,心里就烦,什么话都不想说,包括警告。他更讨厌别人不打招呼就碰自己。于是他抢了其中一位的雨伞,打碎电梯门上的摄像头,一言不发地打了一架。
自制的电击棒在轻轨站被没收了,不过常年压在背包底部的砖头还在,饥饿感对力气的影响也不算太大,尽管邓莫迟自己也被扇得头晕脑胀,嘴角也裂了,但挨了他揍的那两位都是实实在在地昏倒在地。
这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再有最多五分钟,就会有一大队的警察跑过来维持正义了。好在电梯及时赶到,“叮”的一声,把邓莫迟从正义中解救。他从地上爬起来,拎起其中一位的双肩包,钻入电梯门,疼得坐在墙角,和这颗玻璃盒子一同下坠。
包里有平板电脑、鼓鼓的钱夹、一打避孕套和一盒诱导oga发情的粉红色药片。还有一张宝蓝色带有银色横条的学生证,布恩迪亚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四年级;卡片背面的触摸屏显出一张课表,12月16号,星期三……就是这天下午。
课程:aerosace dynaic(3)(注:航空动力学(三))
邓莫迟眨了眨眼。他靠上墙壁,一边咳嗽一边反复阅读这串文字,在裤管上抹干净卡面上的血沫,把翻出来的乱七八糟都塞回包里,放在一边,只拿上了这张证件。
电梯门开,他就冲出大厦又冲上街桥,一路飞跑。谁知道有没有警察在后面追,总之他想快点离开那个地方。学生证上那所都城历史最悠久的高等学府,他没有去过。事实上任何一所大学他都没有去过,大门都只能在屏幕里看,毕竟人造人乘坐轻轨跨区行动这件事,近两年才合法化,还需要提前提交申请等待批准放行。但最终他还是顺利地找到了那里,凭着街桥间的路牌,也凭直觉,没有找人问路。
邓莫迟想去大学里看看。
于是此时他站在此处,城市上空,辐射尘浓度较低的风口,一个浮桥拼成的步行街尽头,一个香喷喷的面包店和一个无人认领的雪人前。
大街对面就是布恩迪亚的东北门,大理石宽路,大理石浮雕,狮形喷泉用的是热水,在天寒地冻里不会结冰,只会冒出乳白色的热气。
四围很热闹,正是午饭时间,离下午开课还有一个多小时,步行街上来往的都是穿着羽绒大衣,戴着防毒面罩的学生。邓莫迟捏紧口袋里的证件,又深呼吸了几口,以确保自己不会喘得太离谱。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旧口罩,好盖一盖脸上的乱伤,照着面包店的大玻璃窗,他看不出自己的模样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逃亡,再接着,邓莫迟拔下雪人的鼻子,把它揣进口袋,面不改色地转身,走向大门。
他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也不会有人去在乎一个变形的雪人丢了鼻子。
他可以用这只比手指稍长的萝卜给弟妹煮一锅汤,放盐和人造奶油,配上蛋白饼当晚餐。
邓莫迟就这样夹在人流中,旁若无人的样子蒙过了门口的保安,又帮他在校园里相安无事地走。他特意绕了几圈,在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路上学生最密集的时候,走进了理科大楼。没有人脸识别,在门口的闸机上扫了卡片就能进去,和轻轨很像。邓莫迟低头走在一群背着丁字尺的学生身后,女生在咯咯地笑,而男生在逗她们,邓莫迟心中也忽然放松了不少,肩膀都觉得轻了,尽管别人的包里都是电脑和昂贵的纸质图册,他的包里是砖头和一堆破烂。
按照门牌标示,爬了四楼,他找到那间教室。是个小屋子,也就能装四十人左右,座位已经被占了大半。这就没有先前那么顺利了,学生们好像都很相熟,邓莫迟还是低着脑袋,静静坐到教室最后,把背包放在膝头,抱着它。
有人偷瞥过来,有人嘴巴贴着耳朵在议论,但没有人过来搭话。
对于邓莫迟来说这就够了。
直到教授走上讲台,邓莫迟才把口罩摘下,他觉得,这是种必要的礼貌。学生们窸窸窣窣地翻动桌上的用具,而邓莫迟的桌子空空如也。他不想打开自己的包,也不能从中翻出什么可以滥竽充数的,而台上的教授,那个留着花白一字胡的小老头,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另类。
但也只是多看了几眼,整整两节课,他没有询问,没有安排小组活动,一直站在黑板和光屏前,一心一意地教书。
邓莫迟觉得自己今天幸运得不可思议。
大学里的一堂课,对他来说是宝贵的、带有幻想色彩的。不但是他感兴趣的领域,他还安安稳稳地把它听完了,没有人来抓他,扫描他的脖子把他揪出去,他听懂了教授所讲的每一句话。不过这内容仍然有些令人失望,都是他很早以前就弄明白的东西,邓莫迟一直在盼着教授下一分钟能来点有精神的,但一百分钟过去了,一直都没有。
前排的学生们倒是问题很多,下课之后,排在教授身后追问。
邓莫迟排在最后一个,他有些恍惚,路过墙上的海报、投影、名人手迹,也路过许多间排满书架的阅览室,他看到那些专著的名字,回过神来,跟着教授的已经只剩他一个了。
他们似乎来到了办公室门前。
“你是新来的?”连着说了两个小时的话,教授的声音有些沙哑,英式发音倒还是保持了优雅,“东西抓紧时间准备,周五可不要再这么两手空空地来上课了。”
邓莫迟道:“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办公室门开了,教授收起磁卡,回头看了他一眼:“先进来吧。”
邓莫迟没有顺手把门带上,而是留了条缝。小心地走过一张小巧的木质茶几,以及沿墙堆放的书籍,他站在办公桌前,没有掩饰自己的拘谨。
“看来你刚过了不太好的一天啊。”教授也直率地看着他的伤口。
“以前上大课,过来旁听的外校学生不少,”见邓莫迟不吭声,教授又从抽屉里取出两个杯子,各自到了半杯热水,推了一杯到邓莫迟身前,“现在也没关系的,只要你不被保卫部发现。这说明我的课很受欢迎不是吗?”
邓莫迟端起那杯水,闻了闻,好浓的一股香味。他就暖和地捧着它,没有喝。
“这是茉莉花茶,放了几粒冰糖,”教授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是一种花,还有茶叶,烘干泡成的水。”
“我知道。”
“你是坐轻轨来的?”
邓莫迟没有否认,但把茶杯又捏紧了些。他的高领毛衣明明遮住了他的脖颈,还是说上了年纪的人看人都很准,能一眼辨认出来?
他和正常人类就那么不同吗?
但经过两个小时,他已经能够判断眼前的老人对自己不存在敌意。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他放下杯子,干脆道。
“嗯,”教授抿着茶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刚才的课你全都跟上了,还有点心不在焉,觉得我讲的无聊。”
邓莫迟把包挂在身前,翻找的动作一顿。
“带过那么多学生,看一下眼睛我就能看出状态,”教授仍是笑着,“是要问专业问题吗?我很期待。”
邓莫迟默默掏出一张淡黄色的广告单,叠成四分之一大小,打开才看到单子的另一面全都是草稿,虽然密密麻麻,人造纤维洇墨的问题也有些严重,但演算条理清晰,纸张右下角,有几行被一个黑框勾了出来。
“这个方程,我做了六十多次迭代,换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惯性系,算上了所有扰动线性化的因素,最后都是死循环,”邓莫迟把皱巴巴的演算纸递到桌子对面,“是舵面问题吗?”
教授戴上老花镜,盯着纸面看了一会儿,邓莫迟发觉,这人不仅在看自己标出的方程组,而是在从头到尾地阅读这张纸上的推导过程。
他攥着自己的铅笔头,挪开步子,站到了教授身侧。
“你想把一样东西送上天空。”教授道。
邓莫迟不语。
“它很大,还是坏的,应该还沉在水底,在辐射区重力紊乱的某条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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