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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白色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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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回城去。

    队伍排成一路纵队,在田野小路上走着,没有人说话,心里都有些不平。德玲和肖老师走在队伍中间,一路也无话。

    过一条小河沟,沟两边是高高的土坡,坡上是黑黝黝的树林。水不深,人们脱了鞋,试探着下水,已是夜晚,水有点凉。大部分人都过去了,队尾还有几个,他们把鞋子举着,斜背枪,走下水去。忽然,一声枪响,所有人都被惊得定住了,很快又是几声,从高坡上射下密密的子弹来,射在水里,发出“哧哧”的声音。队尾最后的人被打中了,倒在水里,又有人“哎哟”叫了一声,也中了弹。

    已经过河的人们马上还击,夜里,红色的弹流划破黑暗,像彩色的线条上下交舞。

    对方没有射击了,肖老师下令冲过去,人们冲上那个高坡,却什么都没发现,只找到几颗弹壳,弹壳还发着烫。

    把受伤的战友背上,其中一个已经不行了,这人是从湖南来的,昨天刚到农讲所,只有二十岁。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一会他就没呼吸了。

    “没气也要把他背回去!”肖老师几乎是怒吼着,喝令人们把那学员放到自己背上,一股劲,站起身来说:“走,赶快回城!”德玲挨着他,感到他的喘息里有着愤怒。

    军队向工农下手了。

    4月,驻上海的蒋介石军队向工人纠察队开枪,杀死多人,同时在江浙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军队里的共产党人也纷纷逃亡。

    江西将共产党员礼送出境。河南,冯玉祥将其部队里的共产党员礼送出境。湖北汪精卫在7月15日发表“分共”谈话,宣布和共产党决裂。这也是大革命失败的标志性事件。

    德玲被通缉,不能回家了,她在一个隐秘地方租了屋子,告诉了肖老师。

    夜里,肖老师到这里来,告诉她,形势已经非常紧急了,到处都在搜捕共产党,他的宿舍是绝对不能回去了。

    德玲去外面小摊上买了些小吃的,肖老师洗了脸,两人坐在地板上说话。肖老师说,以往一切的工作方式都要改了,同志们都已转入地下,一切都要服从地下工作纪律,纪律就是生命!他说:“德玲啊,说不定哪天,我出去就不回来了,你要做好你的工作!”德玲说:“不会的,你怎么会那样?”

    她问肖老师今后的任务?肖老师说要等命令。

    夜深了,德玲将一床被子铺在地板上,肖老师说他睡地上。

    德玲已经躺到床上了,忽然走下床,轻轻坐到肖老师身边。肖老师没有睡着,这个坚强的男子汉,此刻一动不动,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德玲看着肖老师,俯下身去,将脸贴在他胸口,“我们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啊?为什么?我们是随时有可能牺牲的!”德玲喃喃地说。黑暗中,肖老师伸出臂膀,将她紧紧抱住……

    那天,吃过饭,颜法坐在爹娘床头,和爹娘说着话。

    忽然,大门哗啦一声,闯进好多人来,颜法出去,马上有人说:“就是他!”几个广西兵马上来捆他。家里乱成一团,天鹏大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为首的军官说:“奉清乡司令的命令,来捉拿傅颜法!”老三拿块砖头,大声说:“他犯了什么法,你们要拿公事出来!”那军官火了,朝天就是一枪!这就是公事!兵们也吼起来,有一个打了老三一耳光!

    外面,街坊们都站在路边,有人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老二可是个大孝子!当官的又放了几枪!那阵势,谁要是阻拦,他就会打死谁。

    颜法看这样,便对老三喊道,你不要冲动,会说得清楚的!老三说,什么说得清楚!那些被杀的人,哪个是犯了死罪的?到哪里说去!不容他们再说,当兵的如狼似虎,早把颜法推着走了,老三再暴烈,在这么多枪口下,也无能为力。两位老的见儿子被抓走,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在椅子上呆着。半天,有人说,快去找保长,街坊联名去保。傅家姆妈这才起身去保长家。

    颜法被当兵的推搡着,上了一辆囚车,四个当兵的坐在周围,他坐中间。他问当兵的,我犯了什么罪?当兵的说,我管你犯什么罪!叫捉我就捉!车子很快进了一个大院,当兵的把颜法推下来,领进一个大房子,里面坐着个军官,见颜法来,马上厉声喝道:“你知罪吗!”颜法说,我有什么罪?那当官的说,你是纠察队长不是?颜法说是啊,纠察队长就该捉啊?当初是**叫我当的啊!当官的就说,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好的,会狡辩,看来不打你是不肯招的!当兵的见这样说,马上抽出皮带来,抽了颜法几下,颜法见不是说理的地方,便不再开口。当官的叫把颜法押下去,几个当兵的把他推着,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大楼,进大门,中间一条走廊,两边是铁窗,有人在铁窗里哀叫着,声音那样绝望,颜法想起了小说里的地狱。

    当兵的打开一扇门,猛力将他推倒在地上,屋里太黑,过了好一会,才看见周围竟有好几个人!一打听,他们是从阳新捕来的,是农民协会的人。一个年纪稍大的,大约四十多岁,人们叫他“二叔”,他的腿被老虎凳弄折了,不能走路,肺部被灌了辣椒水,一开口就不住地咳嗽,发出那种骇人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呼隆声。他斜靠在一个草铺上,几个年轻的照应着他。一个孩子似的小伙子,帮老者揉着胸,不住地哭,说没有照顾好叔叔,这是他的亲侄子。

    老者很冷静,压着胸口,喘息着说,不必要了,反正不会长了。忽然,他摆手叫颜法过去,问颜法是什么罪?听说是纠察队,他想了想说,吭吭,你可能不一定会枪毙。你是城里的,家里人送点钱,吭吭,可能放你出去的。只要没有苦主告你!转头叹息一声,我是不行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原来这几个都是地方绅士的死对头,当工农运动激烈的时候,他们带头抢了土豪的财产,把和农会作对的豪绅抓起来斗,到现在军队清乡,绅士们引着军队将他们抓起来,毒打一顿,送到省城来。从那样远的乡下送来省城,说明案情之重。

    老者对颜法说,有件事情,吭吭,想请你帮帮忙,行不行?不等颜法回答,他说,我们可能过不了明天的,我问了,吭吭,乡下来的都不多审,提出去就毙!

    实不相瞒,我是共产党,但是,我们在这里的情况,党不知道,吭吭,过了很多年后,我们党一定会胜利的(说这话时他语调里有一种激昂),那时候他们会想起我们!请你把我们几个的名字记下来,将来等我们胜利了,吭吭,告诉我们的党,我们没有叛变,吭吭,请你让我们的后代知道!

    这样一段话,他断断续续,一说一喘,讲了好长时间。

    明知道自己就要丢性命了,还这样执着的记得那看不见的胜利!颜法心里一阵难过,赶紧答应了。他们一共四个人,是一个家族的,姓邓,老的是和字派,小的是生字派,很好记。老者叫邓和明,另三个叫邓生金,邓生银,邓生辉,颜法念了几遍就都记住了。那人便不再说什么。

    果然天刚亮就来提他们了!两个抓一个,五花大绑,头顶上插斩标,无疑是执行死刑。几个人互相望着,那亲侄子哭了起来,叔叔安慰说:“莫哭伢子!我们一起走,吭吭,路上有伴的!”两个当兵的扔给他一根棍子,让他柱着,临出门,他忽然和颜悦色地对当官的说:“官长,吭吭,我们就要上路了,你能方便我们一下吗,吭吭,我们在阴间也感激你的!”军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问有什么事?老者说,我们不是盗匪,是为主义而死的,我们冤枉。吭吭,心里有冤气,不喊出来,阴间路上不爽快。请你让我们喊几句,不要为难我们!军官茫然不知所措,点头答应了,说只能在这屋里喊一下。那老者便咳嗽着喊道:“农会万岁!”又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军阀!”很快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几个年轻人都喊起来,压住了老者的声音。他们喊了好多遍,军官一声令下,当兵的提着绳子把他们推出去。老者望着颜法,沙哑着说了句“拜托了兄弟!”昂然出门。一阵汽车声带走了他们。

    天亮后,一个兵来叫颜法,说有人保他来了。颜法跟着兵走到昨天那间办公室,那当官的还坐在那里,见了颜法,问:“汪东生是你什么人?”颜法说是我的老板。军官便对当兵的说,去把他叫进来!

    老板穿着长衫进来。见了颜法,说声好险!要不是刘军法官你就完了!原来这军法官和老板是一起留学的同学,昨天听说颜法是机器厂的,他留了个心,没当时处置颜法,而是打了个电话老板,说抓了他们厂的人。老板一听是颜法,马上全力担保,今天早上来,还写了字据。

    回到厂里,汪老板说,你还不知道吧,王大海被警察抓住,还没动刑,主动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军方根据他的交代捕了不少人去。

    见颜法楞着,汪老板又补充一句,他那样人,到什么地方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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