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以为地主只要待在大房子里舒舒服服地等着佃农来交贡,哪想到我还得四处奔波呢?”
“为啥?”
“什么?你指什么?”
“我是说,你四处奔波都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多啦!”陈寿礼干脆站到舵室里面来,掰着手指头跟他说:“你看,佃户遭灾,春青黄不接时有没有吃的要关心;
播种季节种子又是大事,有些贫户不得已将种子也吃了,那他时令关节拿什么下种?
吃的都保不住,这些人家的子女还有心思去学堂念书?这不都是要动脑筋、想办法解决的?我为村首,有这样的义务啊。
不但要保住农户的命,还要去说服其他大户多行善举,帮农民度过难关。你来这些日子也看到我修码头、开公司、做生意。
其实那不仅是出于我家的利益之需,还可以使一方兴隆。
天灾战乱无法避免,那总要给大家寻条活路,让人能变换些钱财、粮食,才可以继续活下去。是不是?这也好歹是个贴补嘛!”
“不错。”黄敬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可是,这天下的富人未必都有陈老爷一样的心胸,否则哪还有那些个为富不仁、压榨盘剥的情节?
民国早就说‘民生、民主’,何曾真正实现过?至今依旧是少数有权势的人说了算,离‘天下大同’还远得很哩。那又怎么办?
那些没有‘陈老爷’的地方,可能现在正在饿死人、吃树皮、卖子女。难道就没法子可以救?”他自问自答地说着:
“一定有办法。但不能靠你陈老爷,毕竟这样的地主太少!”
“是的。”陈寿礼苦笑着叹口气:“我在寿县看到有淮北逃难来的很不少!我可以施粥、可以舍药,但我帮不了他们的运数。
毕竟我个人的力量救不得天下,我也只是个小小村长,如同沧海一粟般渺小呵!”
过了一阵子,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在琢磨自己的心思。前边已经隐约可以看到高塘镇外那座高大的拱桥了。
唐牛从舱里探出脑袋来叫:“老爷,快到啦,您下来更衣吧!”
寿礼答应着走到舱口,回过身很突然地问:“不知叔仁在哪里,他该到地方了吧?”
“放心吧。”黄敬全神贯注地看着前边,伸手把速度手柄拉了下,说:“他早到了,据说很勇敢。身边朋友很多,你不必为他担心。”
“哦,那就好。”寿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踏、踏”地走下去了。
黄敬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后才在嘴角微微地浮出一丝笑容。对刚刚从锅炉房上来的助手道:“大龙,让压力慢慢降下来。咱们要靠岸了。”
“好。”大龙转身要走,又有点不安地看看他:“你们谈了?他怎么说?不会去告发吧?”
“放心!”黄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不会干这种事的。他能把自己最爱的弟弟牵连进来,而且我认为他也不是个喜欢乱讲的人。
咱们应该可以在这里呆下去,利用这船上的便利把交通站尽快恢复起来。
他不但不会告发,相反会在某种程度上保护我们。只要咱们的行为对他而言‘不过分’就行!”说完他自信地笑了。
陈仲礼比他哥哥早一小时到高塘,笔挺的草绿色校官军服,领子上两颗菱形星徽标志着中校军衔,宽阔的牛皮带上佩挂镶绿松石手柄的左轮手枪,鞣革皮靴锃亮耀眼。
“三弟,你这样子果然是中央军气派!”寿礼欣喜地打量着他。“哎,对了,你来信不是说不想干了,要回地方么,怎么……?”
“嗨,别提了!”陈仲礼坐进太师椅里,接过陈家伙计递来的茶水,一脸无奈地:“本来是不想干了。妈的老子拼死拼活打仗为的什么?最起码该给个公平吧!
五十五团那个姓胡的兔崽子放弃阵地、临阵脱逃,害我背靠大河独立支撑,一个营抗人家两个师兵力,多死了三百弟兄。
要不是留了后手,我根本不可能把这剩下的一百来人带出去,连我腿上还中一枪。不是小四子忠心救主,我现在就在淝河底喂鱼啦。
可你猜怎样?那个乌龟买通了上司,只把他调离而已,毫毛都没动一根,气人不!
我看透了,什么英雄、勋章,有屁用!死去的弟兄们能活吗?那些受伤、阵亡的谁管了?
还是我自己掏腰包发的抚恤哩,他们看死人就好象一段木头,哪个放在心上?
打来打去都是当兵的倒霉,上边长官借机会发横财、捞实力,真是站在尸山血海里做买卖。没天理、良心呵!
大哥,我在战场上看着那些倒在我阵地前的尸首想,这些人许是佃户的儿子,和我的人不一样嘛,大家为了什么拼刺刀呢?不明白、真不明白。”
仲礼用手掌抹了一把面孔:“军座不让我走,叫我做直属团的副团长,把这个营也原封不动编进去。
现在让我带队来协助保安六旅,说是维持地方治安、防止赤患蔓延。哼,实际上是要为新征剿做战役前准备。
我们军现在改编成剿匪右路军第一纵,这个团是司令的看家队伍,不轻易出手的。”
陈寿礼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时点头叹息,深感仲礼经过这大半年战场生死成长了不少,显然已经不是那个傲慢、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了。
他注视着弟弟唇上刚蓄起来的那道一字短须点点头说:“难为你啦老三!看起来你可真经历了不少,有风雨也有凶险。
现在我可以放心地上一柱香告诉先人们,咱家也出了个带兵的武将啦!
呵呵。看这身军装多神气,这漂亮的手枪,胡子也蓄起来了,讲话也粗声大气,你完全是个带兵官罗!”
“是呵,三哥这样子真是提气得很。只怕土匪见到,吓都吓软了呢!”陪同在座的陈述元开玩笑地说。
他后面站着的敬姑娘听了噗哧笑出来,陈少爷回头看她,笑问:
“怎么,我说的不对?”他经过敬姑娘几个月来的治疗、调理,不但眼睛闪亮有神,而且言谈中气也足了不少,走路再也不需要人来扶了。
“不是,我是在想三哥现在就吓得人脚软,那么当上将军以后会怎么样?”敬姑娘用手帕掩着嘴道。
“一定瘫在地上做泥巴罗!”大家都哈哈地大乐一场。连刚走进来的陈家太太也忍不住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