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是不是不成亲?”
“是……没有成亲的仪式。”
“那你想成亲吗?如果你想,我就跟你求婚。”
他抬起头,黑亮的发丝从两侧滑落。眼睛本来蒙了迷离水雾,却渐渐又亮起来,好像破晓的初阳。
“求婚……傻孩子,是我该跟你提亲才是。”他靠过来,温柔地蹭了一下她的嘴唇和鼻尖,忽然说,“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是个纯粹的修士。”
“那是什么意思?”
“完全接受修士的生活和信念……斩去凡人的杂乱欲念。即便是有了道侣,只要心心相印、志趣相投,又何必要什么仪式?那不过是凡人为了律法、为了家族绵延和后代繁衍,才会去做的冗杂之事。”
“但是……”
他亲吻她的眼睛。好像一只蝴蝶掠过,轻盈柔软。
“长乐,我想要娶你。一切可以让我离你更近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那……”
“我同你回玉带城,你同我回白城。待告知泉下亲人后,我们便在凡世成一回亲……你愿意答应我么?”
谢蕴昭把他拉下来,吻了一下他眉心的红痕。
“好啊。”她说,“等成亲以后……有些我家里的事情,还想告诉你。”
比如她对亲人接连逝去的怀疑,和那份极有可能成立的仇恨。
卫枕流低声应了,说:“我也有事告诉你。”
比如他一次又一次的记忆,比如那些蚀骨的麻木和冷漠……是怎样被她一点点抹去。
“对了……师兄,这一次水月秘境的意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有线索么?”
卫枕流含着笑,垂下眼帘,再一次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不用担心,只是阵法坏了,我已经找萧如镜算过了账。”他轻声细语,眼睛里血色暗涌,“还有些在边上看热闹的恼人小虫子,品德不大好,师妹也莫理他们。”
*
在边上看热闹的恼人小虫子……是个什么东西?
谢蕴昭很快就知道,师兄说的是危楼。
不过当她重新踏上逢月海湾的土地时,危楼的人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解释主人急着回去主持工作,礼节性地表明歉意。
几个好友聚在一起讨论这件事。谢蕴昭发现,他们好像对于“错过了和危楼见面”这件事都感到十分遗憾。
谢蕴昭问:“危楼不是那个卖排行榜的组织?他们来干什么?”
“听说是为了重排《点星榜》。”
“《点星榜》?哦,那个按综合实力给人排榜的榜单?”
“是啊,真想知道他们会不会让我上榜。”
谢蕴昭有点纳闷。她以前一直以为危楼的排行榜只是做着玩,类似八卦杂志。她问:“《点星榜》排名很准确吗?你们怎么都这么在意?”
连向来冷静、对排行榜毫不关心的何燕微,听说了《点星榜》重排的事,都显得有些激动。
“你没听说?《点星榜》是五百年来最公正的榜单,也是危楼赖以成名的最重要的排行榜。历来排榜的前一百名人物,无一不成了修仙界叱咤风云的大修士。”何燕微面带红晕,“不知今日有几人能在和光境的《点星榜》上排到前一百。”
“这般厉害……危楼想必也是哪位大能的手笔?”
“非也。”
谢蕴昭寻声看去,只见一个风度翩翩、通身富贵的俊美青年站在不远处,面上带笑,眉眼间一股风发意气。他腰间悬挂一柄宝剑,剑柄明珠熠熠生辉。
他有一双格外漂亮清润的眼睛,好似流水映飞花,乍一看竟然有几分熟悉。
谢蕴昭正思索究竟在哪里看见过类似的眼睛,确定身边有人低低一声“啊”。
是何燕微。
“九千公子。”她轻声说。
在场还有几人也是面色微变。
九千公子一笑。那是个平和亲切的笑,但所有能评价为“亲切”的笑容,本身就说明了对方隐藏的高人一等的地位。
“危楼的核心人物确实是修仙界的大能。不过这几百年来,危楼的运营也多有赖于凡世各大世家。北至燕、幽二州,南至澹、越,再有中州平京各大豪族,凡是数得上名号的世家,都或多或少与危楼有关。”
“就如这次前来观摩的谢氏女郎谢妙然,也不过是来彰显一番危楼和谢家的联系。”九千公子言辞详细,最后又带了几分好奇,望向谢蕴昭,“只不清楚,这位谢师妹是否也是谢家之人?”
“我自然是我父母家里的人。”谢蕴昭心中一跳,面色淡定,反问,“九千公子究竟是世家子,还是修士?”
“正是修仙的世家子。人生百味,我可舍不得离了滚滚红尘,去做那清苦的修士。”对方洒然一笑,“我观谢师妹秘境一行,也颇得红尘享乐的真味,相比那平京谢,倒更有我澹州九千家的风采。”
对世家子而言,这是极高的褒扬。
可是,谢蕴昭的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她问:“多谢夸奖,但我还是像我家人更多,倒是不在乎像不像九千公子的家人,更不觉得‘你像我家人’是什么值得高兴的褒扬。”
青年一愣,也不恼,反而深以为然地点头:“说得是,我唐突了。若将来谢师妹有意来澹州一游,就能亲眼证实我的判断。”
谢蕴昭无言以对,敷衍了事:“好说好说,澹州再见。”
她只是敷衍,不想对方说:“不必澹州,一年后的平京城里,自然能与诸位再见。”
“一年后?”
“平京……?”
谢蕴昭正要追问,却被人拉到了身后。
卫枕流走过来,将自家师妹护在身后,顺带也把一干小修士护了一护。
“九千公子,再不上路,海上风浪大,怕是会误了你回家的时间。”
青年哈哈一笑,调侃道:“卫道友,你这冷脸瞧着可真有意思!难道你还怕我拐了你师妹?说实话,我还真想呢!”
说完,也不等回答,就御剑飞向半空。一支车队从另一个方向升起,将他接去了空中的车舆。乐音响起,侍女们的娇笑顺着风散开,再撒开一把花瓣;落英缤纷,车队忽地消失不见。
谢蕴昭盯着那车队离开的方向。
刚才那位九千公子给他传音说:
[谢妙然有问题,你离她和平京谢家远些。危楼排行榜没什么好争的,你这么优秀,前一百名不在话下,不必和他们纠缠。]
很莫名其妙。
但似乎没有恶意。
等海滩上人群都走了,谢蕴昭和师兄站在海边,看着前方同门操纵“斩楼兰”巨船落下。风帆重新扬起,在更寒冷了一些的风里张扬地鼓满。
“师兄,”她忽然问,“你之前究竟去哪儿了?”
她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卫枕流侧过头,目光温柔,道:“我去查探法阵受损原因,又和萧如镜斗了一场。宁州是剑宗主场,他合该为事故负责。”
谢蕴昭点点头:“我还以为……”
“嗯?”
“只是有点奇怪的、挺荒谬的猜测。”她抬头看着巨大的楼船越来越近,长发也被海风吹动,“师兄,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像个大家长。”
“是么?师妹令我有些伤心。这似乎不是太好的感觉。”
“大家长嘛,就是‘有福你享,有难我抗。你问我怎么样,我回头吐一口血再转身告诉你天下承平岁月静好,你继续当个天真的小孩就好’。难道不是?”
他笑了:“或许真被师妹说中了几分。”
“但我希望你能全部告诉我。我不是真的小孩。”
他也微微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层,还有云层边缘的金光。
“师妹,你瞧。乌云积累太久,便是遇见日光,也暂时只能透出些许光亮。”他的神色里有一种久违的安宁,“若是想让云破日出、霞光千里……还要再等一等。”
他又对她笑了笑。安静、干净,从阴郁中一点点苏醒——就像那片乌云。
“师妹,再给我一些时间。”他说,“当我将一切告诉你的时候,你也将更多的事告诉我吧。”
谢蕴昭掠开飞扬的耳发,释然一笑:“好。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好了嘛。”
“嗯。”
当楼船再一次栽满了北斗的修士,越来越远离地面时,剑宗有人突然放声大吼:“老子要回去闭情关!!!”
地面一阵大笑,船上也一阵大笑。
有人在喊:“何师妹,我真的——很喜欢你!!”
何燕微愣在船上,无措地看了看四周,最后才回道:“冉师兄,下回我们斗法台上再见!”
又一阵笑,还有人说:“你小子也来一起闭情关吧!”
船上桅杆下,执雨路过荀自在,后者正低头看书。她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还算不错。”
荀自在懒洋洋:“什么?”
“定位水月秘境时,我看得出你是竭尽全力。”
“哦,应有之义。”
“但是……”
执雨回过头,用仅有的左边眼仁盯着他:“所谓的罪行,就是不能被抵销的东西。”
荀自在恍若未闻。
直到楼船已经飞出了乌云的范围,甲板上洒满了金阳,他才遮着眼睛看了看太阳的方向。
影子在他身后,因为光的对比而显得更加浓黑。
“不能被抵销……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赎回呢?”
他的目光转向船舷边看风景的那对师兄妹。
“师兄,我想到了一件事——我们去东海镇看看吧?”
“东海镇?”
“你还记得当年的徐娘子他们吗?我想去看看他们。还有方大夫……哎你没见过,这回你可以见见。”
“好。”
她回过头,又一一地问过其他人。凡世的热闹总是能吸引放松的人,因此人人都应了。
“执雨师姐,你去不去?”
“不……”
“东海镇的干拌面也很有名。”
“……不去,也不太好。”
荀自在差点没憋住笑。
“荀师兄?”
他想了想,合上书。
“我去挑点书吧……适合给人启蒙的那一类。”
“启蒙?”
“佘师妹说要同我念书,我也答应了。”
对方用十分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
“荀师兄……”她沉默了片刻,凝重道,“要在有人看得见的地方读书。”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悟到这话的背后含义。
“谢师妹……你到底在想什么?”他扶额,“我当然……”
他顿了顿,神情重新变得懒洋洋起来。
“啊,你想得也很周到。就这样吧。”
……
平京城里的某个院落中,有一棵永不凋零的梨花树。
清净的院落里,忽然响起了一声闷响。那是一个狼狈的声音,像有人突然滚落在地。
事实上,也确实有个瑟瑟发抖的人凭空出现,扑倒在青年脚边。
“阿兄……阿兄!是那卫枕流,那个银发红眼的魔族,一定就是卫枕流!”
她哭喊着。
“阿茶为了送我回来,生生被他斩于剑下,所有人都死了,阿兄……阿兄!”
嗒。
棋子落下。
青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青玉棋盘。
许久,他才说:“妙然,当你动了一步棋的时候,就要想到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有所变动。”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泪水在脸上纵横。
“阿兄……”
青年的声音淡漠异常,如同万古不化的玄冰。
“念在你已经受了教训,这一次便不再罚你。你且在家中静养……待到明年洛园花会,我还有用得到你的时候。”
谢妙然的神情原本已趋于绝望,却因为最后一句话而重新亮起了双眼。
“阿兄,我就知道阿兄不会真的放弃我!”她小心地抓住青年的衣角,仰起脸,“阿兄,你会为我报仇的,是么?你终究是放不下我的,是么?”
青年仍未转头。
“只要你听我的话。”
谢妙然擦了擦眼睛,用力点头,说:“我听阿兄的话,再不敢妄为……阿兄,你莫不要我。”
青年终于投来一瞥。
谢妙然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她以为青年在看他,而实际上他看的是一片雪白的梨花花瓣。那花瓣飘落在谢妙然发间,好似一抹干净异常的微笑。
他收回目光。
棋局……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