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衍猛地抬头,双手重重抓住谢蕴昭的手臂。
“不能!他们已经盯上你了,从你打听我的事开始,他们就盯上你了!你传书就会有灵力波动,虽然你说你可以在城中调动些许灵力……但不能赌!”
谢蕴昭皱眉:“那我出城去……”
郭衍仍旧摇头:“你现在出城,他们就会认定你有问题,恐怕会直接和你动手,逼你动用灵力,就可发动大阵将你诛杀。我那些弟子……全都是这样没的!”
“但真人不是说我是例外,可以在平京城中动用灵力?”
“你却也说过,你用神识试探,立即触发了大阵!”郭真人断然说,“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能在城中动用灵力,但谁知道你最多能动用多少?一分,三分?万一触发了大阵,就是十死无生之局面!冯师兄信中对你多有夸赞,托我照看你,我不能看你冒险!”
此刻的郭真人,完全是惊弓之鸟。
“那……”谢蕴昭有些为难。
“等洛园花会。”郭衍再深吸口气,狠狠抹去了面上的惊恐和悲伤,重新变成一个沉稳的修士,“洛园花会时间已定,到时平京不可能再阻挠修士入京。他们现在急着想把东西找回来,才整体戒严。等七月到来,我们就有了支援。花会惯例会有玄德上人观礼,就算是上古大阵,也不能轻易将众多归真境和玄德境一起诛杀。”
“原来如此,看来只能等洛园花会了。”
谢蕴昭沉思着:“既然我在京中,修为无损,这段时间总不好什么都不做。真人既然看了一些蝴蝶玉简的内容,可有什么线索?”
郭衍迟疑了片刻。
“真人,”谢蕴昭无奈加重语气,“我也是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堂堂修士,岂能因畏惧危险就裹足不前?即便真人不说,我也打算去查一查世家,尤其是为首的王家……和谢家。”
郭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自嘲道:“我道心是真的碎了。好吧,蝴蝶玉简开头就说,五十年前开始,世家就陆续控制了部分白莲会的势力,令他们四处搜集有灵根的凡人,并设法带回。”
“有灵根的凡人?”谢蕴昭脑海中瞬间闪过东海镇的一幕幕场景,“我听闻,现在官学也在各地测试有灵根者,说要专门教导和培养他们……”
“这件事,在平京已经不是新闻。我怀疑……”
郭衍的声音停住了。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像难以置信,也像迷茫,还有一些惊骇。
谢蕴昭看着他,轻声说:“我师父说,最近几年里,修仙的世家子越发多了。真人,是不是……”
虽然没有说完,郭衍却完全听懂了。他摇头,又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灵根才能感应灵气,没有灵根就不行。灵根又不是丹田识海,根本不在人的体内,而是存在于灵魂之中。不可能有人夺取别人的灵根,这是违反天道的,这是违反自然的——违反自然,怎么还可能修仙?即便可以,他们的道心又立在何处?可不要道心,那岂不是魔族……魔族?”
两人愣愣地对视片刻。忽地,郭衍打了个寒颤。
“不可能!”郭衍干涩地说,“魔族被封印在西方十万大山中,天堑还在,不可能有魔族……”
他再一次愣住,好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其实三十年前,是有一次魔族降临的危机,据说冯师兄就是因为那一次……”
他突然闭嘴。
三十年前?谢蕴昭一算:那不正好是师父受伤,丹田破碎、修为被废的时间点?
“真人……”
“我不会说的!我立过誓,绝不提起当年之事。”郭衍摇头。
不管谢蕴昭怎么问,他都是摇头。
谢蕴昭有些郁闷:她渐渐发现,师父也好,师兄也好,其他长辈也好,多多少少都有秘密瞒着她。但就像燕芳菲说的,谁没有秘密?关键只看别人的秘密对你是否重要,又有何影响。
“我就知道只能靠自己。”她嘀咕一句。
郭衍知道的情况基本都告诉了她。谢蕴昭打听完毕,又默默消化了一会儿信息,最后有了决策。
她拍开灵兽袋,将憋坏了的阿拉斯减和达达放出来,交给郭衍:“他们无拘无束惯了,在灵兽袋里憋不住,还请真人代我照顾一段时日。”
“噶?”
“欧呜?”
一鸭一狗还没来得及高兴自由,就被她说懵了。两只都歪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她,还试图来抱腿。
谢蕴昭揉了揉两只毛茸茸的头。
“蝴蝶玉简记载的是白莲会和世家之事,又涉及凡人灵根……听说平京苍梧书院正在招收有灵根之人,我去看看。”
郭衍皱眉:“你是想……”
带着伪装的年轻人抬头一笑,笑容淳朴憨厚,目光里又有一点狡猾。
“我当然是要去参加苍梧书院的招生哩。书院管吃又管住,听说只交书本费,还能变成厉害的修士,今后能赚大钱,我不想错过哩。”
“可,”郭衍不由疑惑,“你的天灵根实在太显眼……”
年轻人在乾坤袋中一阵乱翻,最后拿出一个豆绿色的瓷瓶:“‘扮猪吃老虎丹’……燕师叔起的名字真是有趣哩。就是你了!”
*
第二日,苍梧书院侧门。
人们早早排起了长队。
左边的一列衣着精细,满脸写着“有钱”;右边的一列装扮朴素,满脸写着“普通”。
这都是来苍梧书院测试灵根、参加招生的人。
书院有人早早摆了两张桌椅,放了笔墨纸砚。桌角还摆了一瓷碗的清水,水面飘着一朵小小的、闭在一起的睡莲。
如果有灵根,睡莲就会开放,并根据灵根的情况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灵根。
队伍移动得不慢。有人失望想嚷嚷,却见旁边有兵差值守,只能憋着气走了。
“……没有灵根,下一个。”
一道高瘦的身影走到桌前,手搭上了睡莲边。
清风徐来,莲花微颤,缓缓开放。
见状,有些懒洋洋的登记者也精神一振,兴致勃勃地抬头看了一眼来人。
年轻人面黄、牙白、面容普通,但笑容却很淳朴和善,不觉得讨厌。登记者暗中品评一番,又看睡莲:红绿金蓝四种颜色的花瓣叠在一起。
“火木金水四灵根,纯净度约有七成。”登记者笑了,“很不错啊。你叫什么?哦……许云留,交州固章郡河口县沟头村人。”
他看了看路引,将信息写在登记簿上。
后头排队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四灵根很不错?年轻人面上露出一丝意外,但立即兴高采烈起来:“太好哩!谢谢郎君哩!郎君,读苍梧书院是不是不要钱哩?”
哦,外地人。登记者了然,又笑笑:“不收钱,只有些书本费,一年约二十两银。”
“好哩!”年轻人笑眯眯,“那什么时候入学哩?”
旁边有人上前两步,也笑道:“许小郎,且随我来。今日便是入学之日,平时住宿,每六日一休沐,可自由安排。”
年轻人呆住:“今日?可是我还没和家人说一声,行李也都还在……”
“一应通知,书院都会负责,许小郎留下地址即可。”
人笑得很客气,却很干脆地把年轻人拉走了。
谢蕴昭被人拉着踏进书院门,举头便是梧桐绿荫。她回头再看门外阳光灿灿,竟恍惚了一下。
“郎君,你们这么着急,是不是人贩子哩?”
引路人差点脚下一滑摔倒,汗颜道:“许小郎想多了……书院今年第一次招收有灵根者,算上许小郎也才三十人。见才心喜,勿怪勿怪。”
谢蕴昭无可无不可,跟着他走了。
苍梧书院是平京里久负盛名的书院,人才云集,也没有太多地方挪给来修仙的学子。幸好书院边上是一处世家别院,面积不大,但翠色满园、清幽雅致,上头就干脆把这里划给他们,充作新学子的宿舍和课堂。
谢蕴昭被带到一处小院。院子真的很小,只有一间房。
“这就是许小郎今后的住处。”
“我一人住?”
“正是。”
谢蕴昭对他们刮目相看:“好阔绰哩!”
对方隐有自豪,笑道:“苍梧书院向来最为学子考虑。”
接着,他又细细交待了一番“苍梧生活手册”,让谢蕴昭先熟悉今天生活,再说三日后正式开学,要有什么准备。直到有人叫他,他才迈步离开,临走前却还叮嘱谢蕴昭有需要一定要说,不需要委屈自己。
谢蕴昭站在院子里看那几人结伴远去。
“讨厌不起来的人。”
她用手扇扇风,眼睛往四周一瞟,盯紧了一面围墙。
对面有人。她现在不敢外放神识,但基础的五感还在,能够辨认出对面有人的呼吸声。
应该也是有灵根被招收进来的学子?
不如趁此机会打听一圈情况。
谢蕴昭没找着门,也懒得找,原地揉了揉手腕、脚踝,附身冲出,三两下就攀上了墙,转眼人已坐在墙头。
啪——
棋子落下的声音。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梨树。
梨花已经谢尽,油绿叶片缀满枝头。树荫下有一张棋盘,有一人坐在棋盘前,闲闲落下一子。
谢蕴昭心中一跳。
她坐在墙头,双手不觉扣紧瓦片,凝神看去——
自娱自乐的弈棋者身穿不新不旧的雾灰色大袖长袍,端正地坐在棋盘前。
一根白玉簪绾起他的长发,玉簪质地普通,除此之外别无装饰。
一根白绸布带蒙住他的眼睛,垂落的两端混在披散的黑发中。
微风拂过,将蒙眼的绸带和长发都吹得起伏不定。他抬起头,准确无误地“看”向谢蕴昭的方向。
虽然被蒙住了眼睛,但也能看出,那张脸十分平凡。
他身周的气息也十分平凡,呼吸重而乱,根本连武技也没有。
一个容貌平平的凡人而已。
不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谢九郎。
谢九郎也不是盲人。
谢蕴昭试探着挥挥手,没说话。对方只“盯”着这边,微微侧了侧头,没有任何反应。
“谁?”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算不上好听。
谢蕴昭松了口气。
明知对方看不见,她还是挂上满脸笑容,招呼说:“你好啊邻居,我是今天新来的人,长日漫漫太无聊,不然我们来聊聊天哩?”
对方不为所动,冷冷问:“你是谁?”
“我叫许云留哩。”
谢蕴昭跳下围墙,拍拍手,很自来熟地走过去,往人家对面一坐,笑道:“你叫什么哩?”
盲眼的弈棋者没有说话,又落一子。
啪。
“郎君你看不见怎么下棋哩?”
啪。
“你也是有灵根来修仙的,对不对哩?”
对方微微抬头,面无表情:“你很烦。”
“话不能这么说,我主要是无聊,想找人聊天哩。要么郎君你来和我聊天,要么你指点一下,介绍别人跟我聊天,我就不烦你了哩。”
谢蕴昭笑眯眯。开玩笑,抓到个活人,不套出几句话怎么行?
“你一个人下棋不觉得寂寞嘛,人生都寂寞如雪了干嘛还下棋哩,生命在于运动所以先从聊天开始……”
青年面朝她,一动不动。
“所以哩……”
“王离。”
“……嗯?”
“我的名字。”青年平静地说,“我说完了,你能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