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已到了正德十四年的冬天。
这天,朱厚照与几个年轻貌美的新宠以及江彬之流的爪牙在豹房的温泉馆内嬉戏。尤为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偌大的温泉中,伫立着一座连绵起伏的假山,而最高峰到山脚的通道则被制作成了滑梯,当人从上面滑下后,直接落入温泉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好不有趣。为了伺候玩耍的这些人,一旁还站着好几个太监、宫女,晴雨也在其中之列。这场景大有商纣王酒池肉林的风情,只是,既然朱厚照比不上纣王的暴虐,那么只能看不能玩的晴雨打打哈欠、左挠右搔的也无伤大雅了。
这些新宠中最瞩目当属刘美人。只见她身披薄纱,从“山顶”滑落下来的一刻,被朱厚照一把拥入怀中后,笑得真甜煞人也。当然,这般的风光得意也完全称得上她顾盼生情的姿容仪态。
只听朱厚照对刘美人说道:“鸾儿,你频频皱眉,是生病了吗?”
刘美人道:“回陛下,臣妾身体好得很。”
朱厚照道:“那是想我赏赐你什么东西吗?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了。”
刘美人用纤纤玉手将温泉中的水甩进朱厚照的眼睛,朱厚照缩起原本抱着她的双手去摸眼睛,她趁机撒娇式地跑到朱厚照身后,让他抓不到她。然后道:“陛下真是迟钝,我是为什么而不开心,这还看不出来吗?”
朱厚照尴尬地跑去追她,道:“其实我早就猜到鸾儿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但我故意不说,就是想让鸾儿自己先说出来,看看鸾儿是不是和我心意相通。”
刘美人这时故意放慢脚步,被朱厚照紧紧拥住,头发和身体都浸在水中,只有脸露在外面,似一朵盛开的莲花,道:“听闻陛下除了京城,只去过大同、榆林一带。难道陛下不想去江南看看吗?”
朱厚照一笑,道:“原来鸾儿跟我一样,是个只喜欢四处云游的野鸭子。”
刘美人娇嗔地捏了朱厚照一下,道:“什么野鸭子,是鸳鸯才对!”
然后,他们就接着歇斯底里地在水里扑腾、玩闹。
当朱厚照提出要去南巡的意思后,便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层浪。要知道朱厚照自从那次打了胜仗后,可不是一直老实地待在京城,而是又去了次西北巡幸,这才在山西结实了刘美人,如今,没过多久,就又提出这样需要花费不少民脂民膏的想法,可想而知,这在众大臣心中简直是令人发指。
于是,以杨廷和为首的一班大臣这天便集结在朝堂上,联合起来向朱厚照发难,从气势上看上去,他们这次是铁了心的决意要打消朱厚照下江南的主意。
杨廷和说道:“南巡之事,虚毫国库,实乃不义之举,望陛下三思!”
另一个大臣道:“陛下若远离京城,势必造成国势混乱,让鞑靼贼子有机可乘!”
另一个大臣道:“陛下南巡,多有防卫不周之时,恐予歹人伤及龙体之便,望陛下打消此念!”
朱厚照不耐烦地听着他们罗里吧嗦的说了一通,道:“都说够了没?我执意已决,断不会变更主意。”
杨廷和一听,面色一转,道:“眼下正是寒冬,南巡之事,不如等到天暖回春后再从长计议。陛下,您意下如何?”
朱厚照道:“杨卿家的好意,朕心领了。想必到了春天,车马、船只、侍从等等就都准备好了,到那时我再出发吧!”
众大臣一脸无可奈何,其实除了那些能讲出的理由外,还有他们必须阻止朱厚照南巡的原因是,他们担心朱厚照在南巡之时,又大肆将民家女子充入豹房,即丢了皇家的颜面,又阻碍了江南地区的和谐和发展,甚至可能因皇帝的暴行,造成民间暴乱,到那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但另一方面,由于他们早已当官多年,位高权重,摸透了朱厚照的脾性,所以他们担忧会因过度劝阻而彻底惹怒朱厚照,危急自己的地位甚至是性命,所以并没有继续深入劝阻下去。
然而,一些中下级官员却并不是这么想的,一来是由于他们之中多数入世尚浅,心中秉持着对儒家观念强烈的执念,对不仁不义之事痛恶至极;二来是由于他们官职不高,进谏时反倒没了太多的进退失据,得以做到放胆直言。于是,在三月下旬里的一天,在屡次上疏和请愿无效后,以舒芬和黄巩为代表的一百多名大臣再一次集体上奏疏,开始了他们下一步更激烈的行动。这一举动惹恼了朱厚照,他下旨将黄巩等人送锦衣卫镇扶司,其余一百多人在阙前罚跪。
这天,朱厚照正在书房中研究着全国地图,只见地图上详细地画着朱厚照计划好的行进路线,那些特别好玩的地方用小旗子标注了起来,上面还有为这次南巡特意建造的宝船的微缩模型,以及后面跟着的好几艘小船,全都躺在地图上长江的所在地,而朱厚照还在仔细地一边翻着书籍一边做笔记,力求不错过任何想去游玩的风景名胜。
这时,苏进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始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陈敬。只见苏进急忙向朱厚照禀告道:“陛下,大事不妙!以舒芬为首的那班被罚跪的大臣,正大着嗓门说陛下的坏话呢!”
朱厚照顿了一下,思绪已乱,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苏进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只听到,他们说,朱彬大人手上握有兵权,一旦南巡开始,他一定会乘机作乱,到时候离改朝换代还远吗……”
朱厚照道:“陈敬,你听到了什么?”
陈敬道:“他们还说,倘若陛下一意孤行、不听劝阻,便是和夏桀、帝辛之流的昏君没有分别,会被后世万代耻笑。弘治帝在天有灵,也会被气得七窍生烟,后悔将江山托付给了您。”
朱厚照听罢,一气之下把地图上的物件统统甩到了地上。他还嫌不够,又把手中正在看着的那本书,撕成了两半。他涨着脸,喘着粗气道:“来人!笔墨伺候!我要下旨将他们统统廷仗五十,再贬官外调!”
待苏进拿着刚写好的第一道关于执行廷仗的圣旨,刚要出书房准备去宣旨时,就被朱厚照叫住。朱厚照等不及他慢吞吞地走回来,便焦急地走到他身旁,小声对他说道:“去跟那几头犟驴们说,要是想收回之前的话,朕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
午门,所有涉事大臣全都在被执行廷仗,他们的脸上挂着悲壮屈辱的表情,嘴里却还在说着乞求皇上听从他们劝谏的话语。等到刑罚执行到后半段的时候,他们终于体会到了其中难以承受的苦痛滋味,开始怨天狠地慨叹着皇上的昏聩和世道的艰难。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身子骨本来就弱,禁不起这番折磨的大臣。苏进颤巍巍地想向其中一个就快奄奄一息的大臣走去。他刚想起步,就被陈敬按住了肩膀,只见陈敬一句话不说,只给了他个意义幽深的眼神,便将他震慑在了原地,什么都不敢做。那眼神好像是在说:绝不允许去劝说他们求饶。
其实,陈敬这么做,是想依靠文官将这件事彻底闹大后,阻止朱厚照南巡。而这么做对他的好处,一是,恰如文官所说,朱厚照待在京城利于稳固政权,避免祸乱;二是,若是朱厚照执意南巡,那么批阅奏章的任务势必会落到司礼监头上,多半会贻人口实;三是,他也想进一步加深朱厚照和文官之间的矛盾,借此抬高司礼监的地位。总之,他最好这件事以眼前这么惨烈的方式终结。
最终,共有十一人死在了杖下,而朱厚照也不得不在巨大的口诛笔伐、商民的压力之下,终止了南巡的计划。
十一月末,扬州城外的保障湖边,随朱厚照出行的侍从和宫女手持宫灯,星星点点的灯光倒映在湖面上,将湖水装点得如同天上的银河。稍远处只停着一辆华美的马车,因为朱厚照此次南巡只带了刘美人一位宠妃一同出行。更后面则是一整队训练有素、排布整齐的军队。
朱厚照和江彬两人在湖边谈天,侍卫们站在较远的地方,以确保他和江彬的谈话内容不被其他人听见。
朱厚照道:“宁王这个蠢货,在那么恰当的时机起兵造反,竟那么容易就被王守仁给制服了,真是把我耍得够呛!”
江彬道:“陛下莫生气,我们还是依计划继续南巡,就当没有王守仁这个人。眼下就快到扬州城了,听闻扬州多美女,陛下何不趁此机会阔充豹房?”
朱厚照道:“往日总是挨家挨户地寻找符合我心意的女子,我已经感到腻烦了。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事半倍?”
江彬道:“不如让我为陛下提前进城搜寻美女,再一并带到陛下面前,由陛下逐一挑选?”
朱厚照道:“不许你离开我,否则多不安全!”说罢,他朝身后的侍从们喊道:“来人!”
太监吴经第一个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谄媚地说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厚照走到他耳边,对他耳语了几句。他听后,露出了被指派重要任务后才有的自尊被填满的表情,一个劲地应允道:“是!是!”。但是,朱厚照具体跟他说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夜晚的扬州城,安静得如同熟睡中的孩子。
只见吴经一行人刚进城门,便“当”的一声,瞧响了手中的铜锣,吴经大喊道:“万岁爷就快进城啦!各家各户统统点亮烛火迎接圣驾。违者格杀勿论!”然后,坐在四人抬的显轿上的他转头对跟在后面的带刀侍卫们说道:“听到了没?就这么喊!快去!”
说罢,十几个骑着马的侍卫纷纷大喊着从不同路线贯穿扬州城。他们所到之处,皆亮起了灯火,从天空上望下去,扬州城很快便被光亮所吞噬了。很快,从零散的几个地方,就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了。而这些地方,是吴经早先就派人调查好背景后记录下的。
子夜,龙船行驶在长江上,除了零星灯光和少量巡逻的侍卫,全船人基本都进入了梦乡。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走到船尾,趁没有人看见,“噗通”一声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
狭长的走廊尽头,是整艘龙船中最舒适的房间,而里面的装修即保留了朱厚照一贯的审美情趣,又应景地增添了许多和江南景致相称的素净柔美的物件。
在层层纱幔的围绕中,朱厚照像往常一样揭开刘美人的衣服后,用舌头开始添她的肚脐。然而,这次,刘美人的肚脐上方,却多了一处异样的东西。朱厚照定睛一看,方才看清图案,原来是纹了一朵菟丝花。
朱厚照道:“鸾儿,这是借菟丝自比吗?”
刘美人道:“陛下,前日里还在扬州城的时候,你忙于城郊射猎,无暇顾及嫔妾的感受。我闲来无事,召来了一位花绣师傅替我纹身,他给出许多图样让我选择,其中不乏牡丹、月季之流,我却唯独钟意菟丝和女萝。”
朱厚照道:“那何不将女萝一起纹在身上?”
刘美人道:“怪就怪在,当我向那花绣师傅这样提议的时候,他却说,菟丝应和燕麦纹在一起。还说了什么南箕北斗,嫔妾也没听懂。陛下,你知道吗?”
朱厚照道:“兔丝燕麦,南箕北斗,比喻有名无实。他这是在借你的身体,讽刺我是个不称职的皇帝。”
刘美人道:“原来是这样,早知道,就不该让那人平安无事地离开!”
朱厚照早看出这些都是刘美人自编自演的,道:“鸾儿,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连你也想劝我当个用模子压铸出来的人吗?”
刘美人有些慌张,虽然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回答这个问题,但话到嘴边却慑于朱厚照的威严,唯有装出一副柔情似水、小鸟依人的样子道:“我只希望自己依托的人是个以天下为己任的明君。”
朱厚照的身体逐渐远离刘美人,一脸冷漠地说道:“鸾儿,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年幼时被杨廷和敦促着背诵四书五经的往事。你该不会,已经和那些个酸儒们串通一气了吧?”
刘美人腿一软,本想随便找个有点学识的文人,想出个婉转的劝诫说法,依靠朱厚照对自己的宠爱,令他不再留恋南巡之事,这样便可少一些新入豹房的美人。没曾想,却被他扣上了结党营私的帽子,于是连忙撇清关系道:“哪有的事!这些……这些都是晴雨求我说的!”
朱厚照道:“当真?”
刘美人道:“我才不会欺骗陛下呢!都怪我心软,听了她的话,才令陛下回忆那些倍感压抑的经历,我真该死!”说罢,她做出羞怯的样子,把头埋进被子里。没多久,朱厚照就原谅了她,跟着也钻进了被子。
太阳刚从江面上升起时,朱厚照跌入了一个可怕的梦境。在梦中,他和晴雨两人化身成两个平民百姓,背着包袱,在荒山野岭里一间简陋的食寮中吃着猪骨面。食寮唯一挂着的招牌上写着一个“豕”字。周围尽长了些菟丝、燕麦,好生荒凉。两人急匆匆地吃饭,也不说话,好像要赶着去做一件急不可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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