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漏网之鱼?与“打娘娘庙”关联究竟多深?是否有卷土重来之虞?官府后续对北山是否会加强巡防……
这些事,结案告示上只字未提,如今大概也无人在意。
州牧府借着“北山匪帮案”小小打压了田岭为首的州丞府气势,使百姓对州牧盛大人心生好感、建立了初步而薄弱的信任;
州丞府受挫,却不至于被逼到狗急跳墙撕破脸,暂时会收敛一阵子,或多或少让渡些实际治权以向州牧府示好;
而对当初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来说,看到告示后半段对槐陵官员这些官员的惩处,也是大快人心、天理昭彰。
如此结案,对各方都是个只好不坏的结果。
轻柔雨丝浸润了云知意的睫毛,有一种悲凉与无力慢慢压沉了她的唇角。“大局”二字千斤重,槐陵终究还是成了大局上一颗被暂时放弃的棋子。
之前还是她太天真,以为霍奉卿既来了集滢,即便沈竞维暂不出手,局面也会有所不同。但此刻想想,既槐陵如此,集滢城大概……也就那样了吧。
*****
连日大雨过后,滢江水位又涨,集滢城外本已人心惶惶。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口,瘟疫果然传到集滢了。
先是上游村镇感染瘟疫症状的富家乡绅陆续奔来集滢求医,之后来的人已不限贫富,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涌进集滢城寻求一线生机。
而集滢县府果断下令封闭了城门,每日由官差护送医者与药材出城,医治二十人为限。
这么做虽保护了城中多数人,但最多半个月,城外的人会越积越多,护送染症者前来的人也有大量感染的风险,城中的医药撑不了多久就会捉襟见肘。
若州丞府不能迅速调配各城药材赶来集滢,届时这些人会陷入绝望,极有可能在求生意志的驱使下脱序,集体冒死冲击城门。
若真到这地步,怕是只有血流成河才能控制场面了。
沈竞维在最初有少部分染症者涌来集滢时,就已从与医家行会会长的闲谈中听出端倪,之后便迅速带着云知意及两名随护搬出客栈,出示钦使令牌,住进了戒备森严的县府官驿。
七月初九下午,云知意负手站在官驿客舍廊下,看着漫天大雨,陷入了沉思。
“你……还好吗?”
耳畔蓦地响起霍奉卿那轻寒微喑的嗓音,有几分担忧,又有几分心疼。
云知意缓缓收回恍惚的目光,扭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霍奉卿。她倒并不意外会在这里遇到霍奉卿,毕竟是她悄悄托官驿小吏帮忙将人叫来的。
云知意淡淡牵起唇角,直奔主题:“你也在等集滢场面失控,对吗?”
沈竞维要等着集滢场面失控,然后再出来做“惩处本地无能官员、临危挺身收拾乱局”的救世钦使。
而霍奉卿,或者说他背后的盛敬侑、州牧府,也要等集滢场面失控,然后再来“怒斥州丞府治下无能、临危挺身为民做主”。
“若州丞府调度有序,集滢县府执行得力,那就不会失控。”霍奉卿撇开头不敢看她,硬着心肠咬牙道。
云知意笑笑,转回头去看向泼天雨幕:“州丞府只会命左长史刘长青大人主责。而刘大人归乡在即,明哲保身为上,根本不会轻易沾手这桩麻烦。”
她在簪花宴后就离开了邺城,并不清楚这辈子刘长青的副手属官是谁。
但,不是敢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云知意,这点确凿无疑。
“盛敬侑要借集滢进一步打压田岭,而沈竞维要等集滢乱到惨烈的程度才能出手。至于田岭,他也不傻,不可能事先毫无察觉。但他并未提前示警集滢县府早做防备,就怕最终瘟疫并没有爆发,平白引起民众恐慌,自己要担骂名。”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你们一个个都是人精,都比我适合官场。大家都预料到集滢可能会有瘟疫,却也都看透了每一步中的利害风险,所以就心照不宣地等着。集滢失控,简直众望所归。”
“不要急着对我失望。”霍奉卿伸手握住了她的衣袖。
“我没有对你失望。”云知意没有看他,却反握住了他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修长的手指乖顺地窝在她掌心,轻轻颤抖着。
“霍奉卿,我知道,要彻底将田岭的势力连根拔起,绝非朝夕之功。早前槐陵北山案并不能动其根本,集滢对你们来说是第二次打压他的机会,若有更好的法子,你也不会如此。”
她再度转过来,悲伤又温柔:“集滢是你霍家祖地所在,这里有你霍家亲族、故交、乡邻。这些日子待在官驿,坐等它出事的这一天,我想,你心里大概比任何人都煎熬。”
“其实,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霍奉卿手腕一翻,长指扣紧了她的指缝,长睫轻垂,这才长长吐出屏息半晌的那口浊气。
这么多年,云知意总是与他针锋相对,唇枪舌战无数回,但每一次都是讲道理的。
不过,他那半口浊气才吐出去,立刻又被云知意下一句话闹得悬起了心。
她说:“霍奉卿,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会与你下一盘明棋,你谋你的大局,我定我的小节,各凭本事?”
霍奉卿端详着她的神情,脑中忽有警钟重重响起:“你想做什么?”
云知意仰面望着他,下定决心似地笑了:“放心,我答应过沈竞维不会连累他,所以不会亲自胡来。你与盛敬侑要如何借此进一步打压田岭,这与我也不相干。但我不像你们这般沉得住气,既已见眼前将有哭嚎,便无法坐看事态恶化。集滢的人,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要如何救?”霍奉卿蹙眉。
“田岳不是被贬到集滢来做县令属官了吗?我不管他在槐陵的事上扮演了如何角色,毕竟北山案只判了他失察之罪,那我对他就论迹不论心,”云知意坚定道,“只要这次他够胆担当,我借云氏之力给他靠一回!”
田岳才在槐陵栽了跟头,她赌他现在正想借集滢这事翻身。只要田岳有胆,她立刻借佩玉给他奔赴临近的淮南府去求援医药。
“若他得了你暗中帮扶,却没能挽救局面,最终还出卖你呢?”霍奉卿问。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无畏无惧:“他纵是出卖我,我大不了就是得罪沈竞维、得罪盛敬侑。若真这样也是我活该,我愿赌服输。”
霍奉卿眨了眨眼:“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次的明棋,你要扶持我的敌方来和我打对台?”
“没错。还是那句话,你若连我的明棋都防不住,还谋个鬼的大局。公私两论,你做你的初一,我做我的十五。我俩各有各的道理,说不上谁对谁错。所以胜负各安天命,谁也别怨谁。敢不敢?”
云知意左手食指轻轻点住他眼下的朱砂泪痣,动作温柔地丢出了决绝战书。
霍奉卿因这触碰瑟缩了一下,又被她眼中明亮的斗志晃得目眩神迷。他轻笑出声,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如遇晴光:“敢。”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与你斗法,会是在集滢。”
云知意嘟囔着,踮起脚在他薄唇上啄了印记,笑得有点嚣张:“那就开战了?卿卿。”
重活一世,到底还是与他绕到这一步来了。只是这次他们说好的,既是对手,也是队友,这样其实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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