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都是活下来的那个。
只是,她没想到,在曹丕的眼中,这场仗,并不是如此公平的生死各半,而是九死一生。
曹安民剩下的话不用说,她也知道。
在曹操需要歌姬助兴的时候,将张家的女眷带入曹操帐中,并想办法让张绣知道此事,挑起事端,然后乱军之中害死曹昂。
什么时候,一个仅仅只是性格阴沉的小孩子,却长成了这副模样。
任知节想到这里,笑了一声,随即又伸手将那些又从她眼眶中奔涌而出的温热液体擦去,手上以及脸上的血污糊成一片,然而她也不想再去管这些事,直到前方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冲杀声。
从前方射来的一支箭矢擦着她的头盔没入她身后的土地,她身形顿了顿,接着肩头传来一阵钻心般的剧痛。
这样的痛楚她太过熟悉,洪济城外突围之时,她坐在了李倓身后,就是这样硬生生地感受了许久这样万箭穿心的痛楚。
她扭过头,身后是已经被大火焚烧殆尽的淯水军寨,回过头,则是张绣所率领的宛城大军。她仔细辨认着那一列装备整齐的队伍,并未从其中看见任何披了曹军铠甲的俘虏,想来曹操已经成功突围。
张绣骑着马站在队列最前方,厉声道:“任知节!丢下你手中的兵刃投降,否则,你将身首异处!”
任知节看了他半晌,看着他一身战甲,与身后所负的长/枪,随即笑了笑。
“你的枪挺不错。”
张绣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而只是这一愣,任知节已经快速跑到了淯水边上,一头扎进了水中。
张绣一听水声,立马回过头来,扬手道:“放箭!”
无数支羽箭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飞入水中,在平静无波的淯水荡起一片片涟漪,经过一番酣战的淯水此时堆满了将士尸体,水面上一片红,也不知是军寨的火光,还是这些将士们的鲜血。
*
任知节其实并不熟悉水。
她喜欢脚尖点在水面上时那一圈一圈荡起的波纹,也喜欢长歌门那投射在水面上的幽幽月色,那时水与她而言,是美景,只是当这些看起来平静的水将身体包围时,便化作了猛兽。
冬日的淯水接近冰点,她只扎进水中,便感觉到了那几乎已经渗入内脏以及骨头的冰凉,身上伤口所涌出血在水中带出一条痕迹,与冰凉河水一道带走她的体温。她双手用力朝前划动,刚游出一小段距离,便有岸上的箭矢扎入她的后背,她咬牙忍痛,往更深处潜去。
水底下昏暗,只能凭借岸上的火光隐隐看见水中近岸处堆叠的尸体,她憋着气,也不知应该游向哪个方向,只顺着河水漂流,待到肺中空气几乎消耗殆尽时,她浮出水面,喘着气,回头望去,已不见淯水军寨,只是那方向的夜空依然是一片被大火映照出的红。
她使劲咳出不小心呛入气管的水,然后奋力向岸边游去,然而冰凉的河水以及之前失血过多,她的双手双脚几乎以及无法与水流抗衡,她一把抓住河边一棵枯枝,然而刚抓住那细弱的枝头,那枯枝便传来了“噼啪”一声,自她抓住的地方断裂,她连忙挣扎着要伸另一只手去够住断裂处,指腹只堪堪碰到断面,被尖锐的断面划出一条血痕。
她第一次觉得,原本在她眼中平静无波的淯水,如今竟像是一个迫不及待将她吞噬的恶鬼,她看着那棵枯枝离她越来越远,而双臂早已无力再去攀附任何救命稻草。
任知节轻轻闭上了眼。
估计……就这样结束了吧。
没事,还能读档再来。
尽管这样,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她放任自己顺水漂流,身体无力地任由水流托起或者压沉,身体流失了温度,使得她意识越来越模糊,也无法去思考其他。
几乎被水泡得发涨的脑袋里涌出她所经历的每一世。第一世她睁着眼睛与其他尸体一起堆积在水中,恐惧地看着水中的鱼虾啃噬那些尸体的血肉,而她也知道这会是自己的结局;第二世她扛着比自己还长的枪冲在了军队中,嘴里的冲锋口号还没喊完,便被对方骑着马的大将拦腰砍成两截……
那些明明应当是多年积累的回忆,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然后还是十来岁捧着支糖葫芦的李家四郎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睁着眼睛看她:“知节姐姐,我们不一起去鄄城吗?”转眼,小屁孩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李慈,笑眯眯地说:“知节姐姐,我来许都找你来了。”
任知节忽然看见他,只想着哭,她觉得她估计是快要死了,所以才见到这小孩,李慈看见她哭,笑意逐渐淡去,忽然又像小孩子似的皱起了鼻子:“知节姐姐,你别哭啊。”
“我不哭。”任知节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自己的眼睛,她力气用得狠了,弄得眼睛火辣辣地疼。
带她擦好眼泪,再抬眼,眼前的人却又换了一个,那亲兵一身铠甲,那只头盔在好好地戴在他头上,任知节愣了愣,然后笑着说:“你的头盔派上用场了呢。”
亲兵也跟着笑:“那就好。”
说着,便转过身,准备离开,任知节正准备跟着他往那方向走,忽然她眼前景象一变,那无边的惨白中伸出几抹新绿,正是柳条春日抽出的新芽,她想起了春日柳絮纷飞的许都,便停下了脚步,眼前那亲兵的背影也越来越淡,然后她看见了一处熟悉的栽满了各种绿植的院落,墙边桃树下站着一个身形高瘦的人,正弯着腰用剪子给绿植剪枝。
屋檐上挂着的画眉扇了扇翅膀,发出几声悦耳的鸣叫。
任知节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那正在侍弄花草的青年抬起眼眸,正与她对视,天生上翘的唇边多了几分笑意。
青年与她对视片刻,然后将手中的剪子搁在一边,朝她张开了双臂,任知节想也不想,几步上前投入他的怀中,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青年温和地笑笑,身后轻轻顺着她略显毛躁的头发。
“我不会死的。”任知节说,“不要为我伤心。读档重来我又是一条好汉!”
青年笑着点头:“嗯。”
任知节攥紧了他身后的衣料:“如果……我不再长这个样子,不再是你的表妹,甚至不再记得你,你会不会能马上认出我?”
“嗯。”青年答道。
屋檐下的画眉又叫了一声,风柔柔吹过,将他垂在肩头的发丝吹在任知节的面颊上,那轻微的痒意如同真实存在一般,任知节睁大了眼睛,从他的怀抱中望向这院子陈旧的砖墙,以及那些生的正好的绿植。
“可……”
她睁大的眼睛中忽然掉落出一行眼泪。
“可是……我不想忘了你啊,表哥……”
这装载了一片春光的院子逐渐淡化消失,画眉鸟的叫声似乎变得遥远,连包容了她的那个熟悉的怀抱也渐渐变得冰冷,冬日的淯水水流又包裹了她全身,她闭上眼,双手无力地垂下,正要顺着水流离开时,忽地感觉到额头多了一个冰冷的吻。
“我等你回来。”那个声音温柔而又熟悉,“活着回来。”
任知节的手微微颤抖,她忽地咬着牙,提起全身的力气挣扎出水,右手重重地打在一处凸起来的硬物之上,她想也不想,立刻伸手抓住那凸出的岩壁,借力将上半身靠在了岸边。
这一系列的动作耗费了她仅剩的力气,她喘着粗气,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便又昏迷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人抓着她的手臂将她从水中拖出,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仍是那条宽阔的淯水,只是已不见了尸体堆叠的惨景,河水那头是平整宽阔的田地,远处山峰后露出了半个金红色的日头,金色的朝霞穿透了冬日薄薄的雾气,越过宽阔的河流,打在她冰凉的脸颊上。
她呼出一口白气,盯着远处的太阳,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一个机械的弧度。
那个将她拖出水的人已经离开她身边,高声叫道:“她醒了!她醒过来了!”
她动作僵硬地扭过头去,只能看见一队身着盔甲的将士列队站在一边,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将抱着一床毯子朝她走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早晨的阳光太过灿烂,她只能看见对方头上雕刻了凤翅的头盔,而头盔下的面容确实模糊一片。
那人将毯子裹在她身上,然后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他的盔甲磕得她有些疼,她抬眼往上方望去,只能看见依稀看见对方紧抿着的唇,以及右侧脸颊处一道短短的伤痕。
任知节愣了愣,随即自嘲般笑笑:“居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