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少爷一起坐上小轿车,犹豫了好半晌,才敢拉了拉少爷的衣角,在少爷耳边小声说:“少爷,还是别去吧?”
少爷抓住他的手,捏了手心里摩挲两下,才放开,嘲笑似的说:“你胆子怎么那么小?怕什么?又不是去什么花街柳巷,不过是去打牌而已。”
他不无担忧地说:“打牌也不好,那、那不是赌博吗?先前我们镇上的王大老爷不就是被人带着赌骰子,赌得老宅都输给人家了吗?少爷你别和他们一起玩了。”
少爷笑了:“哪有那么严重?我知分寸的。小石头,他们要这么玩,我只能这样才能跟他们一起玩。他们都是本地有头有脸人家的少爷,我得和他们结交,不然我徒有晏家长子之名,可谁都不搭理我。唉,我在乡下待得太久,进城进得晚,他们都自小就是同学,有竹马之谊。我半道加入他们,总得用点心思,不然他们不带我。”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
少爷说:“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决定了。你跟着我就是。你是不是嫌弃我耽误你?你要是想看书,你先回家看书便是,我自己去玩。”
他赶紧摇头说:“不行不行,少爷,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正说着话,其他几个少年发话了:“晏白,你和你的奶兄又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每回都是这样。”
还有人说:“我说你,跟我们出去玩,还带个下人做什么?玩都玩不痛快。”
别个人又说:“哈哈哈,琪琪小姐和我说她大哥去哪都带着他那个小奴才的,没见去学校都要带着吗?可能是因为紧张吧。毕竟是乡下来的,人生地不熟,怕我们把他拐去卖了。”
“晏白,你家这下人要是机灵就算了,看着就呆头呆脑,带着他干嘛?别带他了吧。”
“是啊,是啊,正好我们会路过你家门口。到时你把他放下,再和家里人说一声我们出去玩,要晚一点回去。”
“别带他了,真扫兴。”
在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揶揄之中,小轿车真停在了晏家的小洋楼门口,那些人都转头看着他,像在用眼神催促着他下车。他突然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奴才,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才,可旁人怎样他不管,他怕少爷嫌弃他,手心都急得开始冒汗了,悄悄去握住少爷的手。
少爷却轻轻推开了他,柔声说:“乖,小石头,听话,今天还是先回去等我。你不是也很想在家看书吗?你去与姨太太他们说一声,我和警督少爷他们去玩了,不在家吃饭,要晚点回家。”
他仓皇无措、不敢置信地抬眸看了眼少爷,僵硬了几秒,还是垂下眼睫,乖乖下了车:“好的,少爷。”
他站在车外,还听见那几个少年在调笑:“晏白,你家那小奴才还有个昵称吗?小石头?挺可爱的啊,哈哈哈哈。”
“你与你奶兄未免太亲密了吧?我听说你们还在一个屋睡?真的假的?”
车子驶走,留下一地飞尘,待到扬起的尘埃渐渐落定,他还站在原地看着车位,那笑声早已飘远,却像是依然萦绕在他耳边,胸口憋着一股郁气。
他回到晏家,大小姐见到他,讥笑一声说:“哟,这不是晏白的座下第一走狗吗?晏白呢?怎么没回来?”
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说:“少爷,和警督少爷他们去玩了,要晚一点回来。”
大小姐笑起来,说:“你竟然不跟着吗?”
他觉得很难堪,顾左右而言其他说:“少爷让我回来跟家里说一声,不用给他留饭了。”
他是下仆,自然没资格上桌和主人家一起吃饭,他是在厨下和厨娘一起吃饭的。比起老爷、姨太太和小姐们,他跟这家做饭的张婶关系更好些,张婶给他留了碗厚厚的白米粥,配上酱萝卜和酱黄瓜,吃着也挺香。
但他一想到今晚少爷不知在何处,会不会跟那些人学坏,就觉得食难下咽,担心的不得了。
城里不用煤油灯,而是用电灯,但听说电费很贵,他趁着天色还亮赶紧写作业,写完之后摸黑洗漱,像个幽灵,站在床边,等少爷回来。
楼下姨太太还在跟别家太太打麻将,乒铃乓啷,间或传来女人的笑声。十一点的钟声响起过后,外面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敲门:“小石头,你睡了没有?有人打电话来说大少爷喝醉了,让我们去接他,姨太太让你一道去。”
他打开门,根本没换睡衣,不等到少爷回来,他没办法一个人安心入睡,他着急地说:“我去,我去。”
他跟着司机一起去了某家洋酒馆,少爷烂醉如泥,他把少爷扶到车上,带回了家。
少爷到家后转醒过来,老爷也在等他,训斥道:“跑出去玩到半夜,喝成这样回来。”
少爷喝得太醉,顶嘴说:“我长到这么大,你把我和我母亲丢在乡下,从不管我,不见你当爹,现在倒跑出来骂我了?交的都什么狐朋狗友?”他拉都拉不住。
老爷气得肝疼,拂袖而去:“赶紧把他扶上去吧。”
他把少爷扶回房间里,说实话,他看到这样堕落的少爷,不是不生气的,可他只是个奴才,他有什么资格生少爷的气?给少爷灌了碗醒酒汤,再打水过来,闷头给少爷擦脸擦手。
擦脸时,他竟然看到少爷的左脸靠近下颌的地方,有一个浅红的唇印,他拿着毛巾的手顿在半空中,像是突然咽下一口锐利的碎石,卡在喉间,要磨出血来。
他靠近过去嗅了嗅,嗅到浓重的酒味,混着胭脂香气,明明是比较清新的茉莉花香,他却觉得无比刺鼻。
他深呼吸四五次,才勉强将酸涩揪心的感觉压下去,沉默着将那个唇印擦干净,因为稍为用力,让睡梦中的少爷嘀咕了两声。然后再给少爷换上睡衣,才换上,少爷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床上,翻身压在身下抱着,在他颈间蹭了蹭:“小石头,我好累啊,我们睡觉吧?”
没一会儿,少爷就呼呼大睡过去。
他推开少爷,下了床,给少爷掖好被角。然后自去寻了一床被子,打地铺睡了。
第二天早上,竟然还是少爷早些起来,外面天还是黑的,他被叫醒。
少爷按着额角,说:“小石头,我口渴,你去给我找杯水喝。”
他特意去调了一杯温水,既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给少爷喝。少爷仰头咕噜咕噜一杯饮尽,奇怪的问:“你怎么在地上睡觉?我说我怎么睡不好……”
他低着头,良久没说话。少爷问:“我跟你说话呢。”
他说:“少爷,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我觉得以后我还是不跟您一个床睡吧?否则又要叫您遭人笑话。”
少爷愣了下,皱眉问:“你说什么啊?你在想些什么啊?是因为昨天那几个人说你吗?我们关上门以后在一处睡觉,别人又不知道。”
他说:“大小姐他们不都不知道?大小姐还出去告诉别人,让你被笑话了。”
少爷有些恼了:“你管那个小长舌妇?”
他闷声说:“我只是个奴才,我哪管得着大小姐?反正你要和他们去玩,也不听我的,那也别和我睡觉了。”
少爷冷声说:“你的意思就是你以后不准备和我一个床睡觉了喽?”
他胸口那口郁气发-泄出来,点了点头:“除非、除非你别和他们一道玩了。”
死一般的沉默,像是化作一把无形的刀,将他们之间的什么给割裂开来,少爷“咯噔”一声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盯着他,带着几分狠厉地说:“你现在也不听我的话了是吗?他们都说我不该对你那么好,还送你去读书,把你的心都养大了,还敢违抗我?你当年求我给你读书的时候说的多好听,说要给我暖一辈子的床,都是我对你太好了,被你当成理所当然。你在学校里就和那几个穷鬼走得很近,你是不是听他们说了也有别家下人小孩因为读书好而被主家放了身契、自立门户的事?”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少爷,明明还是那张面庞,却笼着戾气阴翳,好似变了个人,让人不敢去认。
少爷站起身,朝他走过去,他连步后退,退至墙角,少爷捏着他的下巴,还未消尽的酒气扑面而来。少爷比他长得高一些,自上而下睨视着他:“你也想那样?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做梦!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奴才,我不会放你走的。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就给你去办退学。”
“我命令你,现在,回床上,陪我继续睡觉。”
退学的威胁太可怕了,他吓得手脚冰冷,快要不能喘气,被少爷放开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呼吸,双腿麻木,站在那一动不动。
少爷回床上坐着:“还愣着干什么?过来!”
他只得挪过去,脱了鞋子,上-床躺着。少爷这才满意,搂着他,没几分钟就睡去了。
他却怎么睡不着了。
白天,少爷酒醒之后,像是把昨晚上的事都忘了。他却忘不了,不敢再在少爷面前放肆,恭敬小心。
没半日少爷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下课时拉住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古怪?”
他心中憋着气,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
少爷一日里问了三四遍,他只说没有,他都这样恪守奴才本分了,少爷偏又生气了:“你在生我的气?哼,我真是把你的心养大了,一个小奴才总敢跟少爷置气。”
他心尖针扎一样疼:“我没有。”
既然他只是个小奴才,他没资格对少爷说三道四,那好,那他就谨守奴才本分,再不越雷池一步。如此过了好几日,少爷不但没有平息怒火,反而对他挑三拣四起来,动不动刁难他,整天跟吃□□了似的,他任打任骂,一句怨言都无。
这日,一下课,少爷没直接回家,领着他去商业大道,他也不问去做什么。
他低着头,跟着少爷进了一家店,少爷没好气地说:“给你买东西,你挑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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