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大袖长拂,将面前梳妆案上上的杂物一扫而空,一时玲琅落地,珠玉乱滚,背后为其梳头的清樾手中一缓,将精致的发梳轻轻拿离,垂落双臂握在手中,既不说去相劝,也不援声解气,只是冷冷递出一个眼神,让殿上的其他婢女寺人全都退了出去,跪伏在地的后胜则又将本来就极低的身形矮了一矮。
太史君玉要比云央大上许多,而那面前黄铜镜中螓首蛾眉,虽已过了韶华之年,肌肤也还如少女般光泽紧致,但眉目之间却是养着一团愠怒,轻薄的鼻翼一张一翕,显然正在生气。
“请一个别国质子来当少公子师?亏他想的出来!”
“娘娘……”后胜小声细气的声音说道,上瞄的眼睛不断观察着镜中王后的神色变化,“这个赵欢也是好生不识时务,自己身为外国质子,却多次搅入我齐国之事。现在竟又当了少公子的老师,齐赵既已结盟,这赵国对娘娘您却毫无诚意,这般虚与委蛇,不由不令人心寒呐。”
“公子欢?搅入我齐国之事?”
太史君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那道箭伤留下的疤痕犹在,又轻慢的一声拖音自问,继而语气转厉:
“哼哼,好个‘搅入齐国之事’。当日稷下行刺,若不是这小猴子跳出来搅局,替我破解一箭,本宫还安有命在?上大夫,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后胜忙惶恐得连叩三个响头,立掌起誓道:
“微臣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并无他意啊……”
太史君玉则摆一摆手:“好了好了,这些漂亮话儿就不必说了,好好答话便是。”
君王后的怒容渐收,自太史高被责令闭门思过,众臣属望风迟疑,唯这后胜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她的训诫点到为止,却也不想将其吓得狠了。
后胜察言观色,眼珠悠悠一转,挺直了上身,合起双手庄然作揖:
“臣,还是有话要说。行国之政,重在就义取利,所行乃是公义,所取乃是大利。赵欢救驾,是为小义小利,而储君之位却是一国之根本,赵欢为赵国质子,所言所行都代表了赵国的意图,而今他被拜为少公子师,若不推却,便是说明赵国有攘助少公子,娘娘不可不察,不可不防啊。”
太史君玉闻言一思,抬手示意让清樾继续为己梳头,自己却闭起了眼眸,朱唇轻启,她的声音总有些娃气,言语之中却是一贯老气横秋,问后胜道:
“上大夫倒是又收了秦国多少好处?总要为秦来做说客。”
后胜的身子一震,忙又嗷得一声磕头有如捣蒜:“微臣的忠心……”
“好了好了!”
君王后抬一抬手并未深究,却道:“我齐国自闵王之后,国力大衰,及至王上光复,虽有中兴之举,然则比着鼎盛之时却已是大大不如。秦、赵为当今两强,燕国苦弱,韩国贫瘠,魏国四面为战,楚国虽大,却也最为昏聩,如今能抑制秦国东出的唯有一赵,能牵制赵国的也唯有一秦。大王既然已经与赵结盟,首鼠两端则必是取死之道。”
后胜垂袖跪立,君王后的语气虽然平和,他却被人道破心中所想,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而下。
“不过……”
君王后的眼睛再次张开:“我观秦赵两强之间,近年之内必会碰撞大决,若一国大胜,则必有席卷天下之威,若是两败俱伤,则便是我齐国图强之机。”
“我田氏后代之中如果能出有明主,齐国则必将再次大出于天下;但就算后世之君皆是庸碌之辈,只要择强而事,也可保得五十年太平。”
后胜自来知晓君王后绝非常女,却也惊诧于她竟算计得如此深远详尽。
太史君玉音调突然高扬:“后胜,你上大夫的府上与秦国暗通曲款,你当本宫都不知吗?”随即又平复转缓:“只不过是,现在我们与赵结盟,却也不能将秦国得罪得狠了。真正的抉择之时还未到来,现在留有余地,将来才好转圜。”
“秦使送来的礼物你只管收着,要你做事嘛,却要给我过过脑子,离间齐赵之语,今后不要再提。”
后胜以手抵额,叩首一句:“是!”却是心中叫苦:“收了钱,不办事,那秦使又岂是易与之辈?黑冰台一手送钱,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可是杀人的屠刀啊。”
“那么公子欢那里?”
“王上不过是为少公子选了个老师,你们便是大惊小怪,自己先乱了阵脚。放心,天还没塌。”太史君玉说着,心道一句:“法章啊法章,我与你二十年的夫妻,焉能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后胜则是暗中思忖:“罢罢罢,王后之志终难动摇。我便将这情况告诉郑安平,叫他来做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