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背对着他,斜斜靠着墙, 固执地不肯靠近。
这个姿势充满了抗拒性, 寇冬瞳孔的目光凝聚了些, 手指插进裤袋,在那片鳞片上摸了摸。脱落下来的鳞片不像是生长着的那般滑腻, 它更像是薄薄的宝石,圆滑的边缘异常锋利。
“我不需要你来安慰我。”终于平息了些后,眼镜男嘟囔着说——他这句话的发音也怪极了,好像是舌头堵着嗓子眼儿,勉强吐出来的模糊不清的词汇。
“多余。”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来,步履蹒跚朝着角落走去。寇冬站在原处,手又摩挲了下那枚鳞片, 心中逐渐明悟。
他怕这个。
走回去时, 寇冬问宋泓:“你对那个程序员了解多少?”
宋泓显然没想到他这个问题, 微微一愣。
“程序员?……哦, 说的是戴眼镜那个, 没多少。我和他在外面并不认识,但他看起来胆子不大。”
这话说的算是给眼镜男面子。实际上何止胆子不大, 阿雪这么个姑娘家也没像他吓成那样。从刚进入副本开始, 眼镜男就一直处于一种过于紧绷的防备状态,神经纤细的随时都能断掉。
如果不是机械手的确需要他,宋泓也不会对他客气。大家进游戏为了什么都心知肚明,实在没必要在无用的人、事上下功夫。
他问寇冬:“他有不对?”
寇冬点点头, “十有八-九。我想进他房间看看。”
宋泓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奇异,若有所思打量他。等寇冬察觉到,问:“怎么了?”
宋泓才将深思的目光收回来,摸着自己的下巴。
“你真是第一次进游戏吗?”他说,“不太像啊……”
他见过很多第一次进游戏的人,大多是因为庞大的财富动了心,决定铤而走险——比如最早死的那个中年男人,脸上都写着对于贡献点的渴望。
但有这个心,却往往没这个命。新人通常喜欢独自行动,并不愿意组团来分走贡献值,大部分根本撑不过游戏过半。
“你太冷静了,”宋泓道,“冷静的反而有点不太正常。”
寇冬:“怎么?你怀疑我了?”
相信我小老弟,要是你也一进来就好感度npc满级,你也会冷静的。
你们不冷静,顶多是游戏输一把——我要是不冷静,那能被npc活吞了。
“这倒不会,”宋泓笑了笑,“说不定有人——天生就适合这里呢。”
寇冬眯起眼,问:“这能算是件好事?”
宋泓:“的确不算。”
他将手插进口袋,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把那个程序员引出去,但不能保证时间。”
“没事,”寇冬回答,“尽力就好。”
宋泓脸上的笑纹更深了点,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过一个角落,发现与他同队的阿雪正抱臂站在那儿等他。小姑娘这会儿把一头黑发扎起来了,束的高高的,看起来有一种与她这个年纪不符的阴郁冷漠。
“别绷着张脸,”宋泓忍不住伸手去掐她面颊,“还是得多笑笑,年纪轻轻老气横秋的。”
阿雪一侧头,面无表情地躲过去,反问他:“你答应了?”
“不是你让我答应的吗?”宋泓无奈道,“你昨天晚上叨叨念了半晚,不就是说要答应他的请求?”
他其实也看不懂这小姑娘,虽然不大,可眼睛里头总跟装着世事苍凉一样,看东西又格外敏锐,“你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吧?”
阿雪的唇角好像掠过了薄薄一点笑。她推了推脸上眼镜,简单道:“我怀疑他和实验体之间有别的关系。”
“怎么说?”
“裤子。”小姑娘言简意赅,“他只有裤子上沾了黏液。”
那时他们没有脱下白大衣,第一次被实验体群起而攻,好容易逃脱后,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实验体的黏液沾的到处都是,尤其集中在脖颈处。
阿雪伸出手,去掐身边人的脖子。
宋泓:“……你干什么?”
他呼吸都有点儿不稳,恍惚间又记起了实验体几乎掐断他呼吸的力道,莫名其妙望着她,“这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对你做出这个举动,”小姑娘板着脸问他,“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宋泓说,“想杀了你呗。”
“很对。”
小姑娘又蹲下身去,纤白细小的手掌牢牢扣住了他的脚及小腿。
“如果是这个呢?”
宋泓张了张嘴,忽然有些犹豫。他轻声道:“想将人拖走?”
“没错,”阿雪瞳孔深处好像有一簇火焰在摇晃,“对我们皆是死局,唯独对他是生局——”
“如果不是他和这个副本的npc有特别联系,那我就只能理解为,整个游戏都对他网开一面了。”
宋泓终于明白,只是心里仍有些疑问,“你不怕他是站在这游戏那边的?”
小姑娘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头充满了毫不遮掩的鄙夷,“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都不长眼?”
宋泓无端被怼,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如果真是一边的,这些npc就不会那么看他了。”小姑娘说,“那种目光……”
如果有实体,那种目光足以将人剥皮扒骨,吞吃入腹。
堕落的爱远比恨可怖。
与此同时,实验体s在培养皿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搅动着水波,将自己修长健壮的身躯摇晃起来,深蓝色的鱼尾将水花打的雪白一片,哗啦作响。他纤长尖利的手覆着自己的鳞片,瞳孔里蒙上了一层薄雾,重重地将尾巴拍打在了玻璃上。
在响亮的撞击声中,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下掉下来了,咕噜噜滚至培养皿底部。那些圆润的珠子蒙着乳白色的光晕,噼里啪啦洒落的到处都是。
他细长的瞳孔里透露出一丝满足的意味,尾巴于营养液中翻卷,张开嘴时,里头有两颗尖利的獠牙。
“我的。”
实验体s发出模糊的声音,直直盯着空中一处,咧开了唇角。
“——我的。”
眼镜男被喊出来时相当不耐烦,只把门拉开了一道缝,从缝隙里头警惕地露出眼睛扫视一圈,在看清面前只有宋泓阿雪两个人时,似乎松了口气,“你们干嘛?”
“你一直在里面怎么行?”宋泓温和地说,“你不指挥,我们也不知道从何做起。”
“不就是个机械臂吗,”眼镜男说,“我饿都饿死了,暂时没力气陪你们弄这些。”
饼干已经消耗了不少,哪个玩家也不敢随心所欲地吃。一说起饿,连肠胃都跟着抽搐。
宋泓:“所以更得抓紧时间出去,一直在里头关着,后患无穷。”
眼镜男仍然相当警惕,“大家都在外面?”
宋泓:“对,他们几个在四楼,咱们先在一楼整整设计图吧。“
他这句话让眼镜男动摇了下,终于犹豫地从房门里迈出脚,“好吧。”
在他出来的瞬间,立马就将门关上了。
宋泓不动声色,“我看中了二楼一个零件……”
“二楼没有可用的零件,”眼镜男打断了他的话,慢吞吞拖着步子,“你不要乱拆试验台。”
几个人越走越远,终于拐了个弯消失不见后,寇冬才从对面打开了门,并熟门熟路掏出了铁丝。
游戏系统:【……】
唉,真是学坏一出溜。这放出去,都是危害社会的料。
这一回动作比上一次快多了,几下捅开后,寇冬一闪身进了房,谨慎地又将门关上。
直到确认外面没动静,他才抬起头打量了圈。
眼镜男的宿舍和其他人的没什么不同,都是标准的四人间,上下铺,床上铺着一模一样的灰扑扑的被子,甚至连个背包也见不着。乍一看,就是个普通的房间。
就是窗帘拉的严实,一点光也没有。
寇冬伸手翻了翻被褥,也没找着什么,就从犄角旮旯里看到了眼镜男藏起来的一小包压缩饼干,藏的挺严实,宝贝一样。
“唉,”寇冬长叹一声,“这破游戏都把人折磨成什么样了,如今看见饼干都反胃……”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章鱼小丸子。
系统:【并无所获。】
它声音里有种隐秘的欢喜。
“怎么没,”寇冬也不知听没听出来,挑挑眉反驳它,“好歹有点儿吃的呢,够一天的。”
他的手还在被褥上拍打着,一点点摸索。
如果不是怕鳞片,眼镜男非拧巴着背对着他干什么?总不能是那什么多了肾亏吧?
这被子上也没地图——
等等。
寇冬的手忽然摸到了一小条突起,藏在被罩下面,并不明显,薄薄的一片。要仔细地一寸寸摩挲过去,才能发现里头藏了别物。
他将被罩彻底拉开来,将自己的手臂伸进去翻找,找出来时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竟然笑了,“原来是这个。”
被他掏出来的,分明是另一件被抓的破破烂烂的白大衣。
系统:【你想到了?】
寇冬说:“老物件了。”
第一次搜查时,他就发现了那六件衣服,当时还觉得奇怪。
他们明明是七个人,可那里只扔下了六件。那时寇冬还以为,少的一件被最开始引导他们的npc穿在了身上。
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
寇冬将衣服翻转过来,看到了上头佩戴着的金属胸牌。那胸牌上沾了褐色的血,他用食指使劲儿擦拭,抠掉污渍,才看清了下面的字:金所长。
他将衣服撑开,细数着上面的痕迹。
抓的,咬的,一道道黏液,喷溅的血……几乎他们现在见到的所有实验体都在上头留下了攻击痕迹,除了实验体s。
这一切都呈现在这块底布上,组成的效果着实让人反胃不适。光是看,也知道这人到底被撕咬成了怎样血肉模糊的模样。
他拿着那件衣服,将那块胸牌取了下来,若无其事揣进了兜里,就紧紧碰着鳞片。
旋即,他打开门,坦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机械手臂有了一定进展,众人终于初步搞出来了个雏形,这让大家都隐隐松了一口气。到汇合时,眼镜男却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猛然掉头快步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宋泓目光含了担忧,看了寇冬一眼。寇冬没什么反应,仍旧不动声色站着。
没一会儿,眼镜男阴郁着一张脸从宿舍里出来了。他径直走到寇冬面前,嘶声问:“是不是你?”
寇冬神色无辜极了,光看模样,简直是活脱脱一朵小白莲,“什么?”
“拿了我的东西,”眼镜男紧盯着他,“是不是你?”
寇冬说:“大兄弟,说话要负法律责任的——你这可是诽谤,我是那种小偷小摸的人吗?”
系统为他的厚脸皮折服。
眼镜男又将目光投向宋泓,“那就是你!”
宋泓更冤,连连摆手,“你丢了什么,就赖我身上了?”
其他人也走过来,七嘴八舌追问是少了什么。这其中寇冬的声音最响亮,反复催问眼镜男说出是什么东西被拿了。
眼镜男烦不胜烦,最后扔下一句,“不用你们管!”
“这就不对了,”罪魁祸首脸不红心不跳教育他,“不说出来,我们怎么好帮你找?”
眼镜男:“……”
我真是谢谢你。
寇冬:“看你这么讳莫如深——”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众人都看过来,等着听他下句说什么。
结果这位说:“该不会丢了心吧?”
“……”
全场人同时感到一阵反胃。
妈耶,土味情话问答。
“不对吗?”寇冬说,“这套路我之前看得可多了,——是不是你拿的?——什么?——我的心,你要好好待他。难道你不是想玩这个?”
玩家都深感震惊,并把诧异的目光投向眼镜男——怎么还有人会想玩这个!
眼镜男看着脸也要憋绿了,眼看风评被害,不得不阴恻恻道:“不是。就是点饼干。”
“嗨,”寇冬松了口气,“早说啊……”
他拍拍眼镜男肩膀,刻意用的右边手臂,“这么支支吾吾,容易让人误会。”
玩家:“……”
这除了你,应该也不会有人误会吧?
眼镜男也像是气急了,一声也不吭,只拧着身体躲开寇冬的触碰。在众人散后,他忽然拉了寇冬一把,阴森森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拿了,就别想丢掉了。”
说完这句,他唇角掀起来,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寇冬专门靠他近点,“谢谢啊,大兄弟!”
眼镜男差点儿把自己拧成麻花,沉着脸飞快走了。
直到人走了,寇冬神色才变了变。他手碰着那件东西,沉思会儿,说:“看来今晚得度过一段愉快的亲子时间了。”
游戏系统:【?】
寇冬:“唉,他刚刚威胁我,我真的听的好怕。”
游戏系统:【……???】
旁的地方它都不质疑,但是——玩家到底哪儿怕了?
寇冬:“主要也是丧偶式育儿不可取,既然孩儿他爹都承认了,我当然得好好促进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啊。”
系统终于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孵出来的不是人鱼?】
这要是发现头顶戴的是绿帽,还不得现场把你给灌个满满当当。
寇冬:“嗨,总是存在基因突变的可能的嘛。”
系统:【……】
见鬼的基因突变。
拿这个说词糊弄npc,真的可以糊弄过去吗?
它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寇冬,兴许真是艺高人胆大——当天晚上居然就真这么揣了蛋上了门,瞧见实验体s还挺高兴。
“孩儿他爹,我过来了。”
人鱼凑近了些,深色的瞳孔专注地凝视他,神色甚至能被称之为温柔。
寇冬继续高高兴兴道:“孩儿他爹,我还带了点东西过来。”
实验体s:?
寇冬让开了身后的门,一大群实验体猛地撞进来,挨挨挤挤,咆哮奔腾,挥舞着的触手和爪子乱成一团,场面一度变得非常混乱。
这场景,一时间让人鱼都陷入了沉默。旋即他把目光收回来,定定又看着寇冬,开口道:“你做什么了?”
“唉,”寇冬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也没想到爱恨交织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将那所长的胸牌塞进口袋,原本是想找个空房间先放一放的,但突发奇想准备试试这到底会招惹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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