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鬼!
这个想法没让寇冬紧张,反而令他隐隐松了一口气。面对这样的境况, 是人比是鬼更令人觉得可怖。他抬眼望去, 不出意料, 台上的美人蛇、花瓶人、鼠人、熊人、唱歌犬……也都没有影子。
舞台是漆黑的,影子投射在上面也并不显眼, 若不是寇冬发现了痕迹留神细看,根本无法发觉这细微的差别。
大头娃娃尖细的手指触碰着他,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低低道,“你还是个人——”
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嘴角咧的更开了。
“真好啊,你还是个人。”
“——你还能在那间屋子里, 做几天人?”
台上响起了最后一阵响亮的唢呐声, 这一回吹的比之前都要激昂。座上的观众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 原来这是散场曲。
叶言之始终盯着舞台, 倏而道:“他们下来了。”
那些展览品一个接着一个步下了舞台, 朝着侧面的寇冬走来。
一个尚且好说,这么多个鬼围绕着他, 却让事情变得麻烦了。叶言之:“就现在, 我们得走!”
寇冬来便是为了核实他们是鬼的猜想,如今的确不曾看到影子,想法已然得到了印证,也不打算再在这一处久待。他微微吸了一口气, 觑着大头娃娃也被那群人分了神的空隙,猛然间摆脱了他的手臂,拔腿便跑。
大头娃娃猝不及防,被他从臂膀之中挣脱出去,却也没有追。寇冬跑至门口,一回头,仍然能看见对方站在原地的身影。他的身形被屏风挡住了一半,只有一半仍处在视野里,那一半的人形愈发显得诡异而扭曲,细脚伶仃,像是个极不和谐的大头圆规立在那儿。
他仍在笑。
在他背后,有更多的演员露出头来,或是一半,或是全部,无一不是奇形怪状。他们被框在小小的门里,直到寇冬匆忙跨出了房门,仍然固执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不怀好意的、窥探着的眼睛。
“猜猜看呀,”有个尖细的声音拖长了音调道。
“他还能在那里头……”
“做几天人?”
寇冬奔出了马戏团朱红色的大门。马戏团两旁还挂着招牌,一个上书“奇哉”,一个上书“怪哉”,如今看来,那两个哉字下头的两个口,恰似两张血盆大嘴,这朱门就是那嘴唇,等待着把人吞噬进去。
他没有再停留,匆匆迈动脚步。走到茶楼时,宋泓两人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瞧见他毫发无损回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好,”宋泓道,“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幸好安然无恙。
茶楼掌柜在这时端上了个茶盘,里头就放着一个茶盏。在三人的注视里,掌柜很自然地将茶盏端起,放寇冬面前了。
“累了吧?”他嘘寒问暖,“外头冷,喝点热的。”
剩余两人:“……”
“你不在,掌柜对我们态度都变了,”宋泓很是心塞地说,“要好脸没好脸,要好声气没好声气,感觉要把我们扫地出门。”
简直让人害怕。
寇冬啜饮了口茶水,简单将方才于马戏团中所见所闻讲了讲,避开了大头娃娃满心想将他做成兔子的那一段。宋泓听后若有所思,尤其听到众人是鬼那一句推论,几乎是汗毛倒竖,却又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
他与寇冬想的一样,这种境况,鬼远比人要好。人的恶意更容易令他们觉着恐惧。
小姑娘不太赞同,摇了摇头,道:“这仍然有说不通的地方。譬如,他们是如何做的鬼?”
宋泓:“看他们模样,应该是在死之前便在这马戏团里了。所以是死前便被人采生折割了。”
小姑娘反问:“那他们恨的应该是拐子,怎么还会帮着拐子去害其他孩子?”
这句话,让宋泓也怔了怔。旋即,他摇摇头,喃喃道:“难不成他们就是拐子?”
——可这也说不通。他们是见过拐子的,譬如三角眼,这群人身强力壮,并不是马戏团里的人。
如果美人蛇真是拐子,也犯不着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能让人觉得痛快的营生。
小姑娘说:“他们恨拐子,恨这镇上人,都好理解。恨拐子害他们,恨这镇上人天天来看他们,让他们在舞台上表演,却根本体察不到他们的痛苦……但在其他孩子那儿,说不通。”
这里头还存着古怪。
宋泓:“做了恶鬼,会不会便分不清所恨之人了,要让其他人也承受相同的痛苦?”
小姑娘看着他:“你也说了是相同的。”
“……”
宋泓细细一想,只觉得汗毛倒竖。是了,马戏团里本来是没有唱歌犬的,如果真要无辜的人去体会相同的痛苦,小胖子应该被做成美人蛇、大头娃娃或是旁的什么。
而不会给他安排一个未曾出现过的角色。
如此一来,所有的说法都无法自圆其说,宋泓眉头越蹙越紧,最终道:“一定还有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他们的故事里还少了极为重要的一环。
三人商量过后,从掌柜那里拿走了这一日的薪水。薪水其实没多少,只是掌柜心疼寇冬,额外给他给的多一点,甚至往里头放了银元。
寇冬却没要,让对方换成了一串串铜板。
两人只当寇冬是不想太出头,也能理解,并没对这一举动发出质疑。
太阳快落山时,街上行人渐少,熟悉的马车停在了他们来时的巷角。三角眼并几个男人站在巷角看守,一一清点人数。
寇冬几人登上马车,发觉角落里已经缩了一个人。
仔细看去,还是个旧相识。
是肖玉。
她躲在马车的一角,仍有些瑟瑟发抖,显然白日的那一幕将她吓得不轻。阿雪探头看了看她的碗,再坐回来时,神情仍然平静淡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寇冬也看了眼,意识到对方的碗里居然散落着不少钱。他有些吃惊,本以为被下破了胆后,这女孩应该讨不到什么钱了,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讨来这么多。
过一会儿,其他孩子也陆陆续续上了车,有人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有人表情麻木,更多的是忧心忡忡抿紧嘴一言不发的。三角眼将最后一个孩子推进车厢,四辆马车陆陆续续朝前行进,寇冬心里头计算着路线,意识到马车在镇子中绕了好几圈。
恐怕是为了防止有人跟踪,也为了避免这些赚钱的乞儿记住路逃出去。
寇冬的方向感不算好,再加上三角眼们刻意绕路,即使有心去记也记了个云里雾里,模糊不清。他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尽量不去引人注目。
车子到达时,他们又像一群鸡崽子一样被赶进了屋。这回人员再次发生了变化,好在三个人刻意聚集在一处,顺理成章进了同一间房子,还是寇冬他们最初进的那一间,连肖玉也进了相同的地方。
三角眼走的匆忙,只扔下一句话,说待会儿回来收钱。
这一句话,将满房间的孩子都吓得一怔,急忙忙数着自己碗里头为数不多的铜板。寇冬看过了自己碗里的,又问宋泓和阿雪手里头有多少。
两人摸不着头脑,还是和他说了。寇冬记下后。将屋里其他人的金额也记下了。
旋即,他数出固定的数量,塞给阿雪。
阿雪一怔,攥着那些铜板,脸上难得现出了些迷茫。
“这是干什么?”
寇冬简单道:“规则已经很明显了,讨钱最少的人会抽木人。既然这样,不如大家分分,平均一下。“
阿雪:“……”
宋泓:“……”
宋泓眼睛都瞪大了,说:“取平均值吗?——这倒是个办法!”
他们之前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既然规则显示。遭罪的会是讨钱最少的人,大多数人想的都是避免自己做最少的那个。只是这样一来,少不得就得彼此竞争,为了一枚或两枚铜板,甚至不惜陷害偷窃,以逃脱进入马戏团的命运——如此一来,屋中不会有朋友,剩下的全部都是竞争对手。
人人都是孤军奋战、四面楚歌。
寇冬的做法,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思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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