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寒风格外凌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会失去知觉,与冰凉的铠甲一般触感。
呼出来的水汽来不及消散在空中,就已经飞快的凝结成细小的冰粒,粘在将士们的眉毛胡子甚至睫毛之上。
牧清寒的左臂给人砍了一刀,所幸炤戎骑兵配备的弯刀并不长于砍人,筋骨无大碍,就是拉了半条胳膊那么长的血口子,皮肉翻卷,血流满身,现在还是惨白着一张脸。
“还成么?”卢昭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努力滋润已经干涸的喉咙。
“你倒下去我还立着呢!”牧清寒哪里肯认输,忽视持续作痛的伤处,笑着抬了抬胳膊,两排血珠立刻从他同样干裂的嘴唇上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卢昭见他如今胳膊举不过肩,心中难掩忧虑,可也知道眼下唯有强撑下去一条路。
他叹了口气,舔舔龟裂的嘴唇,眯起眼睛看了看貌似什么都没有的前方,骂了一句,道:”真是属耗子的,眼见着就没影了!”
他们的大军兵分三路,同时追击并且包抄炤戎军队,牧清寒率领的这一队人马路上遇到突袭骑兵,双方短兵相接,浴血厮杀,终究炤戎骑兵十去七八,被迫退走。
牧清寒与卢昭深知敌人占据天时地利,远比他们熟悉地形,若不将这一支溃军清理干净,他们势必会如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般纠缠不休,时时骚扰,叫大军都不得安宁,随时都有被突袭被包饺子的危机。
更糟的情况还是他们同炤戎大军汇合,带过去的将不仅有仇恨,更有大禄军队信息!
因此牧清寒当机立断,立刻下令全员追击,然而此处并非大禄主场,炤戎又格外擅长在草原活动,不过片刻,竟就化整为零,消失的无影无踪。
又因牧清寒与卢昭率领的这一队在前追击,后方粮草押运队伍无法冲锋,众将士只随身带了三日水米,若今夜再无所获,他们明日午时过后无论如何都要返程,争取早日与大军汇合,否则有被前后夹击并中埋伏的危险。
寒冬的草原同夏日的绿草如茵截然不同,没有丝毫美感和生机,到处都是枯死焦黄的草根,地面上面的茎叶都已经被饥饿的动物啃食干净。
草根之间还有许多未化的残雪,却也早已失了美感,只是黑乎乎的,里头还夹杂着许多秽物。
冬日草原最宝贵的并非食物,而且重要性更上一步的水!
即便没有正经粮食,将士们亦可吞噬草根,甚至掘地三尺,找出某些小动物藏匿的过冬粮食。
可假如没有水……
牧清寒举目四望,看的眼睛都痛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然而他却有种奇妙的感觉,身为神箭手特有的感觉:有人正在暗中窥探。
找到一块高地之后,他下令全员原地休整,准备随时迎接下次战斗。
他有预感,他们着急,被追的四散的炤戎骑兵更着急,因为好歹大禄将士还带了几日水米,可从被斩杀的炤戎骑兵尸身翻找、检查后发现,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带!或者已经吃完。
在草原杀马吃肉无疑自寻死路,因此除非炤戎士兵能餐风饮露,否则他们一定是最先忍不住的那批!
众人轮流警戒,其余人等都原地休息,就听卢昭突然笑道:”得亏阿唐兄弟没来,不然先就饿昏了。”
话音未落,众人纷纷哄笑出声。
阿唐为人憨厚耿直,又勇武异常,毫不畏死,几仗下来就赢得了大家伙发自内心的敬服,人缘儿极好。他异于常人的巨大饭量也十分出名。
他骑术不够出色,这一回便没跟来,牧清寒临走前这汉子还极度委屈来着。
牧清寒也笑了笑,旁边的张京递上水囊,他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渴,你先喝吧。”
张京不动,又将水囊往他手中塞来,直直道:”将军,莫要哄人了,早起我就见你将水让与旁人喝了,这会儿却哪里还有!瞧你嘴都裂开这么许多血口子!”
原先在家时,他称呼牧清寒为老爷。如今上了战场,便入乡随俗改成将军,开始略有不适应,可时日久了,反而觉得更加亲近。
牧清寒无奈,只得接了,也不过略抿一口,然后便不再张嘴。
张京也没奈何,只得接过。
旁边的于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贼笑起来,被问了才道:”炤戎鳖孙水米皆无,却还要如耗子一般东躲西藏,又伺机对付咱们,这会儿眼巴巴瞧着咱们喝水歇息,当真气都能气死了!”
说来好笑,”喝水”“歇息”,在普通人看来多么简单,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对于上了战场的这些儿郎而言,却已经是难言的奢侈享受。
众人闻言大笑,饮水的动作越发夸张,好似周围真有无数目露渴望的炤戎士兵一般,只恨不得羡慕死他们。
牧清寒跟着笑了一回,突然福至心灵,对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围将过来,如此这般的耳语几句。
隐藏在附近的炤戎士兵果然一个两个舔嘴抹舌,双眼直勾勾、绿油油的盯着大禄士兵手中的水囊,恨不得此刻就跳出去抢了来喝个痛快。
又过了会儿,就见大禄派出去警戒的一个士兵突然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大声喊道:“有人,有人!我瞧见了,有人!”
就见那个带头的年轻将军大笑一声,长臂一挥,当即翻身上马,带着人往那个方向杀去,一行人呼啦啦就跑远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禄此番出战带了通晓炤戎语言的翻译,而炤戎军中同样也有通晓大禄语言的士兵。
那士兵侧耳听了会儿,发现那些人喊的都是什么“将炤戎蛮子赶尽杀绝”之类的言语,并不说给上官听,只喜道:“走了,他们走了!不知追谁去了哩!”
这些人这两天着实被牧清寒带人追的惨了,只要稍有停顿,后头必然会传来隆隆马蹄,也不知这些中原的软猪哪儿来这般精湛的骑术和坚强的意志。因此他们完全无法进行饮食补给,这会儿早已是困得死去活来,饿的头昏眼花,渴的喉咙冒烟,一张嘴便如同刀割也似的疼。
一个将领打扮的炤戎人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却因为极度缺水而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声音嘶哑的咒骂不休。
这些人刚要往反方向走,方才那个翻译官却突然惊喜交加的大喊起来:“水,水囊!他们落下了一个水囊!”
此时此刻,“水”这个字便仿佛有了无穷无尽的魔力,这一声发出来,方才还半死不活的炤戎士兵从上到下俱都好似被打了强心针一般,刷的往那头看去。
水!
方才大禄将士喝水他们都是瞧见了的,不知多少人都跟着偷偷的吞口水,这会儿竟发现有一个水囊落下,简直不亚于天上掉馅儿饼!
当即便有人忍不住跳下马去,飞奔过去捡拾。
“且慢!”到底是有人警惕心较高,见状连忙制止道:“须得谨慎才好,在这冬季草原,水何等宝贵!那些大禄士兵也不是傻子,走时如何会不检查,丢下这般珍贵物资?”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停住了,也觉得有诈。
然而既然世上有饮鸩止渴这么一个词,就必然有其道理。
不等炤戎将军下断论,已经有别样的声音冒出来:
“能有什么诈!那水囊分明大禄的将军也喝了的,难道还能有毒么?”
“就是,大禄钱多人傻,又大手大脚惯了,身处那般肥沃的土地却从来不知珍惜,便是丢一个两个水囊又如何?”
此时,对于水的渴望已经逐渐占据上风,更有许多人心中甚至已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眼见着这一场仗打的这般艰辛,九死一生,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此刻若有水能润润嗓子,便是叫我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争论许久,那同样干渴不已的炤戎将军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咬牙道:“去将那水囊取来再说,里头有没有还不一定呢!”
若说不疑心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实在太渴了,太想喝水了,因此当你眼前突然出现一袋有极大可能是清水时……如何能不心动!
也不用旁人催促,刚才那翻译官先就按捺不住,头一个跳下马来,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抢了水囊。他拿起来刚一摇晃,便一脸惊喜的喊道:“将军,将军,有水,有水!”
“水!”
“有水!”
便是那将军也面露喜色。
方才大禄士兵喝水的过程中,他们都无一例外的死死盯着看了,对方分明没有任何机会下药使坏,既然里头有水,那么便有极大的可能真是漏下的。
炤戎将军忍不住催马上前,刚要伸手取那水囊,突然心底一寒,伴着一丝破空之声猛地别开身去,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利箭擦着他的面颊划过,在他侧脸上划下深深一道血痕。
血珠飞溅!
终于有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炤戎将军本能的吸了一口,却是他自己的咸腥的血液!
那头牧清寒却来不及咒骂失利,当即捻了第二支箭矢搭上,然后狠狠射了出去!
“放箭!”
“拼了!”
众兵士纷纷射箭攻击,几个炤戎士兵躲闪不及,当即带着羽箭坠马而亡,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见此情景,那炤戎将军一双鹰目都红了,瞬间抽出弯刀朝天一指,吼了一句炤戎语,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牧清寒又飞快的射了两箭,然后果断的将弓和箭囊一丢,反手将□□往空中虚虚一刺,喊道:“兄弟们,弃弓拔刀,随我杀!”
“杀!”
*****
转眼到了除夕,据说期间圣人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可依旧没有露面,如今监国的还是皇太子。
曾有命妇递牌子进宫,虽没见到圣人,可也听了许多风言风语,说情况不大好。
再者中风这种事情本就棘手,便是好了也容易留下症状,譬如半身不遂,譬如眼斜口歪……如此种种,又怎能继续当政!
本来除夕就是大日子,举国上下都要欢庆的,原本今年外头在打仗,众人的意思都是简单些。可皇太子却说要为圣人祈福,越发该大办了。
这种情况下大肆庆祝其实是不大合适的,便是打着为圣人祈福的名头也不大好使,然而皇太子却率先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叫其他人便是再反对也不方便开口。
几位皇子眼下正值微妙境地,谁也不肯先出头,谁也不肯先开口,竟都是沉默了,仿佛对这个长兄的决断十分赞同一般。
第一个表示不赞同的是唐芽,然后不少官员复议,然而皇太子却勃然大怒,当堂斥责他们居心不轨,是存心盼着圣人好不起来云云。
他身为阁老都碰了钉子,其他人自然更没指望,也都唯唯诺诺的,不敢吭声。
眼见着国难当头,皇太子竟还要来这个,许多人都瞧不下去,杜文更与唐芽道:“师公,难不成真就叫皇太子得逞了?他哪里是要祈福,分明是要借此机会为自己敛财!”
但凡宫中操办什么事情,油水之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而且这一次又是皇太子亲口说的,要“大办”,说不定好容易攒起来的国库,甚至是圣人的私库都要被掏空,转而化为他夺位的本钱了!
“你还缺些沉稳。”唐芽叫人给他倒了杯茶,眼神平静的很,缓缓道:“皇太子坐不住了,可我却不能不说话。你且瞧着,最后总会有合适的人看不下去的。”
他是四阁老中年纪最轻的,而且也是圣人于危急之际亲口提上去的,意义非凡,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保持沉默,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早在开口之前,唐芽就知道皇太子必然不会听自己的。
皇太子此人表明看上去十分和气,可内则极度心高气傲,本就不愿意受人约束,如今好容易等到圣人倒了,偏偏又有四个什么阁老挡在前头,大事小事指手画脚的,叫他如何忍得了?
再者,皇太子的年纪实在不算小了,可圣人虽然叫他监国,然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私下,或是圣人与某些心腹大臣说话,众所周知都从未流露出过叫皇太子继位的想法!
他已经做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太子,孙儿也那么大了,可却始终不能在与几个兄弟的明争暗斗之中取得压倒性胜利,他不能不着急。
他没有外戚支持,没有高位分的母妃在父皇身边协助,也没有像二公主、七公主、九公主等那些心甘情愿为了兄弟付出终生的兄弟姐妹!更没有确实出类拔萃,能让一众朝臣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过人天分……
甚至连父皇,这些年对自己的恩宠也大不如前,反而是小十二等扮猪吃虎的混账得了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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