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组织的。年轻人组织家庭从没有想到过它的不测——西方人借钱只借给年轻人,因为年轻人能挣得钱来还——年轻人无所畏惧,所以年轻人去当兵,去唱:我想有个家。是的,人活到一定的时候就要有家,这如同小孩子从没有死的恐惧、当科长的职员虎视眈眈看着处长的位子而做梦也不去篡夺国家主席的权一样。没有家,端一颗热烫烫的心往哪里放?流浪,心只有流浪四方。但是,家庭组成了,淑女一变成佳妇,从此奇男已丈夫,人生揭开了新的一页,新的一页是一张褪色的红纸,惊喜已不产生,幻想的翅膀疲软,朝朝暮暮看惯了对方的脸,再不是读你如读唐诗宋词、看你如看街上流行杂志的封面。我们常常惊叹街上人多如蚁,更惊叹一到晚上,人又到哪儿去了,怎么没有听说谁走错了家门?各自有家庭,想回的回,不想回的也得回,家庭里边有日子。男女组合了家庭,家庭里的男女或许是土金相生,或许是水火相克,一加一或许等于二,一加一或许等于零甚或为负,一件苦恼或许二一分半或许一分为二。姑且不说那如漆如胶的夫妇(往往太热乎的夫妇不到头),广而大之的家庭,日子是整齐地过去,烦恼是无序而来,家家都有了一本难念的经。所谓三十而立,以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便是从三十以后,家庭的概念就是烦恼和责任。烦恼是存在的内容,责任是忍耐的哲学,而这个时候孩子是最好的精神寄托,也是最大的维护家庭的借口。家庭难道没有它的好处吗?不,它的好处诗人们有整本整本的礼赞,且不论对于社会的安定,对于种族的延续,对于长涉人的休息,对于寒冷的人的温暖,爱情即便是有过一年两年,一天半天时,真诚的爱情永不能让我们否认,蜡烛熄灭了,蜡烛确是辉煌过黑暗里的光明。但是,当烦恼的日子变成家庭存在的内容的时候,家庭最大的好处是并不意识到家庭的好处。于是,家庭的负担呀,家庭的责任呀,由此要养老抚小而发生摩擦,因油盐酱醋而产生啰唆,所以,有了家庭后才真正有了佛的意识,神的意识。(我到四川专门去朝拜了乐山大佛,曾书写了一联:乐山有佛,你拜了,他拜;苦海无岸,我不渡,谁渡?)如果做一般人,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如牧羊人赶一群羊,举着鞭子不停地拦拦这边跑出队形的羊,拦拦那边跑出队形的羊,呼呼啦啦就那么一群一伙地漫过去了。而要命的偏有心比天高者,总不甘心灰色的人生,要出人头地,要功名事业,或许厌烦这种琐碎与无奈,看到了大世界的精彩,要寻找新的生命活力和激情,那么,种种种种的矛盾苦闷由之而来,家庭慢慢变得是一个阻碍。太年轻的人受不得各种诱惑,已不再年轻的这个时候亦是受不得诱惑。既是诱惑,必是以已有的短比外边的长,长的越长,短的越短。中国的家庭哪里又都是不平凡的男女组合呢,普遍的家庭偏偏是不允许有这种诱惑,家庭在这时就是规矩,是封闭的井,是无始无终的环,是十足真金的锁,是苗圃里的一棵树,已经长大了不许移栽。这样的日子,规划着而发着霉气,夜沉静听着蝉鸣。许多许多人都在有意与无意间哀叹:没有个家多好呀!说这样话的人并不就是存心要撕碎家庭,但如果男女的一方因有事出长差去了,一年或数月不见对方了,都有一种超脱之轻松。且慢,这种暂时的分别与因此而闹成了离婚却是多么的不同!假若真的离婚了,没有这个家庭了,家庭的好处猛地凸现了无与伦比的地位,这如同一个人从甲地往乙地去,因甲地到乙地之间荒无人烟,没有饭店,他是饿了一整天的肚子,他知道了饿肚子的难过,可这种没饭吃的难过毕竟不能类比真正贫困之人吃了这一顿还不知下一顿吃什么的难过。没有了家庭对人的打击是巨大的,失落是残酷的,即使双方已经反目,一时有解脱感,而静定下来,也是泪眼婆娑,一肚子苦楚无以言说。正因为是这种心绪,一般情况下,没有家庭的人是不愿再见到原是一个家庭的人的,有一种怨和恨,他不能回首往事。他即使在时间的销蚀下和新生活的代替下恢复了精神,仍是要在梦里出现那一个故人的美好形象,仍在随时的动作里,猛然地记起那一个而失态发呆。(我在西游四川剑门关时路经唐明皇闻铃处,相传唐王处死杨玉环逃往蜀地,夜宿此地,忽闻杨玉环口叫“三郎”,起床寻觅,以为生还,后才知是驿楼的风铃叮当而误听,听了传说,我抚了那“唐王闻铃处”的石碑,感念到唐明皇是真人、伟人!)家庭就是如此让人无法捉摸,一道古老而新鲜的算术,各人有各人的解法,却永远没有答案。世上什么都有典型,唯家庭没有典型,什么都有标准,唯家庭没有标准,什么事情都有公论,唯家庭不能有公论,外人眼中的一切都不可靠,家庭里的事只有家庭里的人知,这如同鞋子和脚。家庭是房子的围墙,如果房子一旦没有了围墙,家庭又变成了没有窗子的房子。现在的社会,不组织家庭的人可能被认作怪人,组织了家庭,人可能正常,正常却亦是俗人,没有了家庭的人却从身到心,从别人到自己都是半残废了。独自坐望东出的日头和西落的日头,孤寂想想,也好,我们不是常常叹息一个人从小学到大学,学呀学呀,一切都成熟了,生命又快结束了,为什么生下孩子,孩子不就直接有父亲的成熟思维呢?如果那样该多好!真要那样,这世界就不是现在的世界,这人也不是现在的人,世界也不必要这么多人。托尔斯泰说过:每个家庭的幸福都是一样的,不幸却是一个家庭与一个家庭不同。人生的意义是在不可知中完满其生存的,人毕竟永远需要家庭,在有为中感到了无为,在无为中去求得有为吧,为适应而未能适应,于不适应中觅找适应吧,有限的生命得到存在的完满,这就是活着的根本。所以,还是不要论他人短长是非,也不必计较自己短长是非让人去论,不热羡,不怨恨,以自己的生命体验着走,这就是性格和命运。命运会教导我们心理平衡。
1993年10月31日夜于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