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吧。”
看着婆婆的近侍出去,霍西琳以微笑相送,平静的神情下是心内笃定的狠毒,可这份狠毒在她而言,有无比地寻常。
霍贵妃不知几时起身走到了她心爱的雀笼边上,从侍女手里拿过谷粒喂鸟,“本宫此生做得最对的两件事,是在失去泓儿时隐忍度日,以及再重新得到他后选了你做他的妻子。如今你眼中富丽堂皇的殿阁曾经连一块过冬用的炭都没有,那个时候皇后无限风光,那个时候如今每天来向我低眉顺眼的女人们也敢羞辱我,时过境迁曾经最骄傲的女人死了,那些踩踏过我的人如今被我死死地踩在脚下,你大概一直很想问我爱不爱皇帝,我也一直很想告诉你。曾经爱过,可在他放弃我和泓儿后,我再也不爱也爱不起了。你的将来未必一帆风顺,可是你要记着,后宫里的女人,不是你快活着,就是别人快活着你痛苦,痛苦的委曲求全也换不回所谓的爱情,何必呢?”
霍西琳静立在原来的位置,没有靠近婆婆也没有往后退步。在殿内静了许久后,霍贵妃才幽幽看向她,眼中的儿媳镇定沉静盈盈而立,目光相接,她方道:“母妃,儿臣早没有退路了,儿臣很明白。”窗外又洋洋洒洒飘起雪花,比起夏日掷地有声的暴雨,雪悄无声息地来,却足以将整个世界冰冻,霍西琳朝婆婆福了福身子,“太子府里今日也要开始准备过年的装饰,儿臣先告退了。”
她得到默许后便翩然离去,门前的宫女为她穿上猩红的氅衣,纤瘦的身体支撑着宽厚的氅衣缓缓融入白皑皑的雪景,霍贵妃放下手里的谷粒,静立在窗前看儿媳的背影,一丝愁绪飘上眉梢,唇齿微动,似极轻极细地说这一句:“我此生最大的错,就是毁了你一生的幸福。”
同在除夕将近,礼亲王府也照例预备将宅邸布置一新,几位侧妃女眷都聚在霍王妃屋子里,众人盘膝坐在暖炕上,挑着花样剪窗花,鹤鹤自然是众人手心里的肉,或滚在祖母怀里撒娇,或又缠着某个侧妃要剥核桃吃,来府里有些日子,不再是起初那沉闷静默的模样,虽然时常还会一个人呆呆地想母亲,但到底是活泼起来了。
而梁允泽因偲偲的事久悬不决一直愁眉不展,每日唯有和女儿在一起时才能舒心笑一笑,今日从朝堂回来便过来请安,鹤鹤见到父亲便一下从暖炕上跳下来,猴儿似的爬在父亲身上。
梁允泽抱着女儿觉得她比来时重了些,细瞧脸上胖嘟嘟的肉也回来了,心里自然喜欢。霍王妃则道:“你抱孩子去玩一会儿,她在这里腻歪着我们都做不了事了。只一件,不许乱给她吃东西,你给我仔细了。”
众人皆知梁允泽溺爱鹤鹤给她吃撑闹肚子的事,大笑后送走了父女俩,屋里本来乐融融的,也不知谁提起:“那季小姐的事儿还没定呐。”
霍王妃才有些不豫,看看窗外雪景,叹道:“也不知今年这年能不能平平安安地度过,都是我的冤孽。”
书房里,梁允泽正手把手教女儿写字,如今鹤鹤已认得许多的字,千字文也能背下来,那一日写自己的名字时,梁允泽才知道鹤鹤一直叫鹤鹤,并没有姓,于是自作主张让她写下梁鹤,就这么定了女儿的大名,而偲偲知道后也无异议默许了。
父女俩自相认后一直相处融洽,梁允泽自然无比宠溺女儿,而鹤鹤的乖巧却有些让人心疼,除了那一日央求梁允泽带回母亲,之后便再没有提过母亲的事,若非霍王妃告诉儿子鹤鹤时常会暗自神伤,他甚至要担心孩子是不是忘记了偲偲。
“鹤鹤给娘写封信好么?”此刻把着鹤鹤的手写下季思符三个字后,梁允泽突然问女儿,“娘看到你的信,一定会更高兴的。”
可是鹤鹤却没有及时回应,待梁允泽把她抱起来,才发现女儿眼中泛着泪光,心里疼得不行,忙哄着:“是爹爹没用,鹤鹤心里很难过是不是?”
小人儿搂住父亲的脖子轻声呜咽了几下,却没有哭,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鹤鹤想妈妈。”
梁允泽无言以对,之后陪着女儿一起写了给偲偲的信,把孩子送回母亲那里,本打算要去大理寺时,却得到消息说,霍贵妃召见了刑部官员,刑部突然提审偲偲过堂。
“混账!”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梁允泽震怒至极,直接奔赴刑部大堂,抵达时竟见衙役要对偲偲用刑,若再来得晚一些,只怕要见到心爱的人遍体鳞伤。
面对怒气汹汹几乎要拆了刑部大堂的梁允泽,几位主审发憷之余,还是硬着头皮说:“案子是循例走到这一部的,堂上用刑也是审案的规矩,臣等受命于朝廷,不得不照规矩律法办事。”
梁允泽阴沉着脸看着他们,这时候再说什么道理也无济于事,只问道:“你们继续审,本王旁听。”
“这……”
几人面面相觑,突有一日道:“今日审案已毕,就不劳动王爷了。”
梁允泽冷哼:“审完了?”
“是。”
“不是才要用刑么?”
“不用了,方才只是想吓唬吓……”
梁允泽却突然拎起那朝廷大员的衣襟,颀伟他对付这些半小老头儿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那官员被吊起来吓得只蹬腿求饶。
“弄清楚她是谁,再看看你们该怎么审案子,若再敢伤她一丝一毫,莫怪本王不客气。”说罢当众把那人扔在地上,回身抱起跌坐在地上的偲偲,众人当他要带人犯离开,忙围上来,梁允泽却冷笑,“自然是要送回牢房去,本王懂的规矩比你们多多了。”
但一路上有衙役领路监视,两人默契都没说话,直到回到偲偲的牢房,避开那些耳目,偲偲才说:“他们罗列种种证据,要我认罪画押,我不肯才要对我动刑,幸好你来了。”
“吓着你了,怪我没用。”梁允泽自责不已,明知偲偲没有受伤,还是上上下下查看她是否有伤痕,更说,“你别瞒着我,若他们对你不好,只管告诉我,拆了刑部和大理寺,也没人能耐我何。”可说完又苦笑,“偏偏豪言壮语的,就是没法儿把你带出去。”
“我怎么会怪你。”偲偲倒是很淡定,理一理梁允泽飞驰后有些凌乱的发髻,整个人都变得娴静温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出现的,当时一点都不害怕。”
“幸好我来了。”
“你一定会来的。”偲偲轻轻吻了他,眼神中的确没有夹杂一丝恐惧,“虽然被困在这里,可这些日子的宁静真是久违了,偶尔还能看到你来,回京这么久都没这样闲适。鹤鹤有王妃照顾着,我也丝毫不担心,将来出去了和你成了家,我大概还要操心家务操心孩子,可能这辈子最舒服的日子,就在这里了。”
梁允泽苦笑:“这话忒没出息,哪有人喜欢被困在牢里,不过那些天我在天牢,也静得能专心想些事情。”他又朗声笑起来:“我们真是一对活宝,连坐牢都要彼此都尝试过。”说着突然想起女儿的信,一边在腰里摸着一边说,“鹤鹤会写很多字了,今天给你写了封信,就是字大一些,费了好几张纸。”
可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再细想想,果然是出门仓促没有带在身边,好不可惜地说:“明日再带给你,真是的,叫你白高兴一场。”两人在牢里说说笑笑,外头的人虽听得不真切,却也能感受到里头愉悦的气氛。韩云霄来了很久,一直静默着听里头的动静,偶尔的一声笑也能牵动他心里的疼,一旁刑部的官员和大理寺的衙役们战战兢兢地陪立着,不知道韩云霄到底想要做什么,而他本是接到消息说刑部提审偲偲过堂,受太子指示来保护偲偲周全,可曾经总先于梁允泽一步保护偲偲的他,如今无论怎么做,都永远落后这男人。
“怎么回事?为何不照太子的意思办?”他终于开口问。
“是、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云霄蹙眉,背过这些人则又苦涩地冷笑,原来他们母子尚没有一条心,如此怎么与人争,他们视以为对手的人,可是齐齐整整一条心的。
“韩大人,要不要小的去请慎郡王出来?”
“不必了,我这就要走。”云霄转身,又淡淡地嘱咐,“若是问起来你们不必隐瞒我来过,若是没人提起,你们也勿用说我来过。”
“是是,小的记住了。”
云霄本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似几番犹豫后终是无声颔首,默默地离开。
而当梁允泽离开牢房,自然也知道云霄来过,对于他为何而来不感兴趣,却再三威吓狱卒差役,不许他们再让偲偲受到伤害,甚至再辗转警告刑部几位官员,若要提审偲偲,必须先问过他。
这必然是不合规矩的,可能对梁允泽说不的人,只有当今皇帝,而刑部贸然行事之下也没有立场去跟皇帝理论,遂唯有将实施情况禀明到贵妃那里,让她再定夺。
但霍贵妃这里,却因她下令对季思符的速速处决与儿子闹翻,自然梁允泓没有真正指责母亲什么,只是气哼哼地冲来,怨毒似的看着母亲许久,在霍贵妃问:“你想做什么时。”豁然拂袖离去。
可饶是太子如是震怒,不惜与生母闹翻,霍贵妃还是觉得季思符是祸害必须除掉,于是回复给刑部的意思,依然是要他们速战速决除去季思符,更点明说梁允泽是纸老虎,威胁恐吓不过是嘴上逞能,他的性格即便做出再冲动的事,也不会草菅人命。
不过刑部虽然继续收到霍贵妃的利诱威吓,也明白做事要审时度势,至少这几天不能再急于打季思符的主意,可偏偏是迟缓的这几天,将事情推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在隔天,久不上朝在家养伤的太子重新回到了朝堂,虽然众人皆知他很关心季思符扼杀韩云音一案,可站在朝堂上的太子,却对此事没有表现出一丝在意,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天提起此事的,竟是一直没过问过的皇帝。
而刑部早就在霍贵妃授意下准备好了一切,本没打算皇帝会过问,而皇帝突然问下来,他们也正好把一切呈在御前,梁允泽和太子都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本以为经昨日一闹至少能再缓一缓,可意外的事接连发生,皇帝在看完刑部呈上来的折子,又问了几句调查进展后,竟似无意又非常刻意地说:“既然案子都清楚了,就早些办下去,眼看就要过年,该给韩爱卿一家一个交代。”
庭上众臣皆惊愕,四面八方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立于群首两侧的太子与梁允泽,都知太子是极能隐忍之人,而梁允泽却有些冲动,可他到底忍耐下来,生生握拳在袖中,只忍着等待与皇帝私下再谈。
果然散朝后梁允泽没有出来,几位太子府的心腹围着梁允泓道:“太子此刻定要忍耐,梁允泽若此次自掘坟墓,吾等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手中势力一并铲除。”
太子什么话也没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而之后会如何发展,当真无法预测。
这一边,梁允泽静立在皇帝的书房,老皇帝默默在书架前找什么,如是一直等皇帝费力地找出一本旧册子,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你站着不累吗?”皇帝坐定下来,果然折腾了许久他累了,自嘲,“老骨头了,还奢望明年开春去狩猎,这样翻找几本书,就浑身疼。”
梁允泽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移动到了皇帝面前。
“你是不是觉得你想说的话朕都猜得到,所以才一言不发,等着朕来问你?”老皇帝呵呵笑着,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侄子,“朕真是把你宠坏了,泽儿,你若是朕的儿子该多好。”
梁允泽忽而抬眸,笑得很无奈:“皇上可是这些年听多了流言?”
“流言说,因为你的母亲嫁给了你父亲,朕才娶了你姨母,可私下却又与你的母亲纠缠不清,于是就有了你。”老皇帝呵呵笑着,语气淡薄,“本来也是,一个皇帝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偏偏宠溺侄子,是够让人怀疑的。”
“是吗?”梁允泽很淡定,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皇帝则问他:“你呢?你信不信你是朕与你母亲的私生子?”
梁允泽竟是笑了,摇头道:“固然流言多年,外头的人已难辨真假,可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些流言根本是无稽之谈。”
“是啊,无稽之谈,朕与你母亲清白无瓜葛,可是泽儿,朕一直想你若真是朕的儿子该多好。”老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已经无从去追究为何自己如此宠爱梁允泽的原因,可就是从心底里喜欢这孩子,看着他就好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
梁允泽的目光微微有些动摇,他避开了皇帝的凝视,“皇上既然如此疼爱我,为何不把季思符给我,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给我一个普通的女人,就这么难吗?”
“她真的普通吗?一个普通的女人,又怎么会几番纠缠与皇子王孙和世家子弟之间?你也好,太子也好,还有云霄,你们以为朕孤零零在这深宫里,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老皇帝说罢又叹,“可泽儿你知道么?朕为了这皇权奋斗一生,也被束缚了一生,早不记得男女间热血情长是怎样的滋味,看着你们折腾来折腾去,还真真有些羡慕。”
“既然如此,皇上为何还要刑部速速解决季思符的案子,明明不是她……”
“明明不是她什么?”皇帝苦笑,“明明不是她杀的人?朕也知道,不是他杀的人。可眼下的的确确死了人,但你有把握指证太子妃吗?”
“这全在您这里,您若要保太子妃,谁也没法子。”梁允泽已顾不得许多,直言不讳,“事实上您是要保太子,所以才不得不保太子妃。”
“是啊,朕别无选择。”
“那……我也别无选择。”
老皇帝苦涩地一笑,如同当日失去长子的痛心,向梁允泽伸出手,“走近些,让伯父再好好看看你。”
梁允泽突然很难受,他心里也明白,兴许今晚就是最后一次相见,这里的一切他都不想要了,他手中的权势足以震慑未来皇帝的皇权,即便这一次偲偲全身而退,将来也会跟着自己一次有一次卷入权争的纠葛,他只想给心爱的女人和孩子安定的生活,他也为这个朝廷这个皇室贡献了多年,虽然退得很不负责人,可在他而言,对于偲偲和鹤鹤的责任,早胜于世上任何事。
“去吧,朕被束缚了一生,不想再看着你也困顿一辈子。”皇帝的眼眸微微湿润,朝梁允泽摆了摆手,便低头看那本旧册子,梁允泽朝后退了几步,深深叩拜下去行了大礼,他很明白,正因为有皇帝的庇佑和宠爱,才让他可以站在这里说这些话,可他除了任性地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从今以后都再无回报。
“孩儿告退,皇上多保重!”沉重的一句话说完,梁允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
书房内忽而少了一个人,仿佛一下子冷了许多,皇帝颤巍巍地翻过一页书册,本以为会苦涩的心,却意外觉得释怀,果然放手是对这孩子最后的爱,以及他不用狠心去做些什么事,也终能给梁允泓这个亲生子一个公平的待遇,纵然他不爱自己的儿子,也不愿毁了他的人生。
太子府里,霍西琳站在回廊下,看着谋臣们在丈夫的书房进进出出,今日朝堂上的事她已经听说,虽然皇帝的态度有些叫人意外,可好歹事情朝着预想的方向进展,也许再过两天,她就真的能松口气了。
“主子,已经安排好了,您是不是这会儿就去。”此时她的近身侍女突然从身后靠近。
“也只有这会儿了,太子这里怕有得要忙,我正好去走一趟。”霍西琳幽然而笑,“只怕往后再见不到,也只怕往后没有谁能像她这般撼动我,就算再见一次吧。”
不久,太子妃悄然离府,一路直往偲偲的监狱而去,若言英雄惜英雄似乎不恰当,可霍西琳和韩云音不同,她从不曾看轻偲偲,对敌人和对手的轻贱,不啻是将自己和低贱划入同类,她不仅不会这么做,更从心里佩服季思符这个人。
牢房里的人习惯了总有人跑来探视季思符,霍西琳没有以真实身份前来,穿戴着足以遮盖面容的斗篷进入偲偲所在,直到其他人都退下,她才解开了衣帽。
“是你?”偲偲没想到霍西琳会来。
“很意外吗?”霍西琳清冷地一笑,举目看看偲偲所住的地方,这里除了不见天日外,一切都挺好,至少可以让人住得很舒服,“这里头有梁允泽的情意,只怕另有我家太子的心意吧。”
“若有,还请太子妃替我谢谢他。”偲偲亦冷颜相对,“自然这里的一切,本该您来享受才对。”
“你怎么不问,太子怎么看?”霍西琳不为所动,“其实我也挺意外的,太子他竟然没来看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