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桐这一句默认,像是一把尖利的长矛猛地扎入了冰山——
那座高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那座温彦之一直以来仰望着,渴望翻过的山。
——冰面已开始从破碎处道道皲裂开来,那裂痕一直蔓延到了山尖的最顶处,几乎只需一片叶子落上,一捧枯草盖上,这座巨大的山就可以瞬间崩塌,灰飞烟灭。
眼前凄迷的是寒风,温彦之觉得自己眼睛有些疼,遂抬手胡乱擦了一把,没有泪水,只是涩痛。
——他景仰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会,怎会这样!
脑中的记忆鼓噪着,他看着一臂之遥的方知桐,心脏就像是被他的这句话给戳出个窟窿来,狂风咆哮着灌进去,如同灌进一口极烈的冷酒,明明是冷的,却灼烧得胸腔中生疼,随即眩晕与疼痛涌上头顶,终于踟蹰着问出一句:“为何……?”然后是渐近崩溃地一推方知桐,厉喝道:“你是不是疯了!”
图纸卷轴落在地上散开来,方知桐毫无预兆,径直被推倒在田篱边上,右臂撞在竹篾上被打得钝痛,温彦之那件华贵的裘袍终于从他肩头滚落在一边。他身上褐色的旧袄子又露出来,像是个玲珑盒子擦没了花纹,揭开盖子,当中尽是*的灰蒙。
“为何……”他苦笑,“自然是为了钱!你温公子又何曾在意过!”
温彦之被这话激得,眼看着就要冲上去揍人,还好齐昱已经快步走过来,长臂格在他胸前将人架住,温彦之被这一挡,却止不发红了双眼徒劳地一挣扎:“你为何从来都不说!我们本可以帮你的!”
“方公子你快起来,”李庚年跟来扶起方知桐,又捡起温彦之的袍子。
方知桐被他拉起来,对温彦之的话只是冷笑:“我怎么说?在你们谈起鼎盛家宴的时候,说我哥哥赌钱欠了几千两银子等着我去赎他?你们又怎么帮我?难道我要找你们借钱吗?纵使借了我还得上么?我能靠谁?……不过只能靠我自己!从来都只能靠我自己!”
温彦之艰难道:“方知桐,你一身的才学,一身的抱负,你怎么如此傻——”
“那我做什么?”方知桐清凌的脸上竟然露出好笑,一点点拔高了声音:“我一生读书,最擅长的不过是工笔临摹,我能做的能有什么!难道我甚么都不做,银子就能长了腿跑来?债主就能放了我哥?”
齐昱将温彦之挡在后头,冷言道:“方知桐,你可知制假之罪,是剁手流放。”
“知道又能怎样?”方知桐凉凉地看着他,“难道我要看着我哥死?看着我嫂子被他卖掉?你们以为我想么?我从来只想着画完一张就罢手,可搭线的人却威胁说不画下去,就要扭我去大理寺听审!我寒窗苦读十年书,一朝金榜题名探花郎,已官至工部侍郎!我凭什么要被打回去?凭什么!”
于是一切像是进入了无声静默的悲惨循环,方晓梧在绝境之中竟然真盼来弟弟来救了自己,还以为弟弟在京中已混得如鱼得水,不久后愈发敢赌,债台高筑仿若赶在方知桐身后铺来的砖石,他要是慢一步,定然会被死死埋在其中,再也无法脱身……
每一日都咬牙,上朝,上工,甚至要团起一张张笑脸面见百官,竟得了别人“性子温和、处事圆融”的赞誉,讽刺像是一道道刀锋,落在身上宛若凌迟,到最后,连老秦都说:“知桐,你脾气真好。”
他记得有一回在府中与温彦之、秦文树小聚,饮酒之中得出现今的排水之法,温彦之趁着酒兴,竟然拍着桌子大笑道:“此法甚妙,来日我工部定然将它落实!知桐,我是真羡慕你,今后我也要同你一样!”
——同我一样?
方知桐苦笑了一声。
到底是年轻罢,那时的温彦之,还没二十岁。方知桐每每想到他这句,便是胸中酸楚——究竟该是谁羡慕谁?!温彦之是温府最宠的幺子,怕是小时候随意喝下的一口茶,都能抵上他穿一冬的棉衣;同样有哥哥,温彦之的哥哥是何许人物?再看看方晓梧呢?
——明明是我羡慕你啊!明明是我想成为你的样子啊……
他不过是逞强披着层壳子,到现在悲的是,原本的好友,原本的恩师,竟也只把自己当做那么个壳子罢了。此时此刻,所有的壳子都破裂开来,所有的面具都被扯下,他最不堪最狰狞的面目和过往,竟然都展露在温彦之面前。
而曾经,他最不愿意告知的人,就是温彦之了。
温彦之从今日一见到方知桐,且被他否定了图造,到现在知道他是桐叶生为止,已经心力有些憔悴,终究是双腿失了力道,从齐昱双臂之中滑下,蹲在了地上,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齐昱叹了口气,几乎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李庚年道:“这,方公子,怎么办?”按说是要送回大理寺的,真乃大案子啊,没想到这桐叶生居然在乡野之中。
齐昱瞥了一眼方知桐,“方公子,你自己想怎么办?”
“刘侍郎如此当面戳穿,难道不是要将我抓捕归案?”方知桐冷冷道。
——好赖是同呆子同一心性,被抓包时候说出的话都能一模一样。难道戴罪立功之类,他们就从未考虑过?何以求生不能非要求死?
齐昱正要说话,却觉得自己袍摆被人扯了一下。低头,见温彦之正拽着他的衣袂,后脑勺一块冰白的颈子露在寒风里,垂着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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