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一齐翻涌上来,激的她再没了分毫方才与薛安针锋相对时的嚣张。
身后故意沉重许多的脚步声让薛云图从思念中回过神来,她抓着身旁的栏杆转过头,正对上傅砚之关切的目光。
这还是他们自上次“寻一处”处分别后头一遭独处。
“我没事……来,坐这边。”薛云图拍了拍身旁的栏杆,语气中带着怀念,“我小时候一直住在天极殿中,直到近七岁才搬去乘化宫。小时候父皇在宫中批阅奏章,我觉得无趣便会自己跑出来玩耍,这天极殿我比皇兄还要熟悉许多。”
作为大夏朝建立以来唯一一个在皇帝独有的宫殿渡过童年的龙子凤孙,薛云图比之从小便被封为太子自幼在东宫长大的薛密来说当然更加了解这座宫殿。
“当皇帝其实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薛云图无意义的笑了一声,“现下想想,父皇虽然不知辽东王的心思却也早早的将他遣往了遥远的辽东,这还是因着这是他最亲近的兄弟,其他亲贵宗室虽离京更近其实更受父皇的打压监视。也亏得我是女儿身,才能体味到真正的天家亲情。”她收回放空的目光,偏过头看向坐在身旁的傅砚之,眼中透着丝不解与纠结,“韵拾,你说父子兄弟之间还会为了利益恨不得争个你死我活,那么那些本是毫无关系的男女又为何会能将对方当做一生的归宿呢?”
虽说满含着做戏的成分,但其实薛云图心中也是真的困惑的。
前世她真心实意的爱着卫瑜,却不得善终;而卫瑜虽真心实意爱着那位如夫人,却还是能与自己成婚。若说傅砚之是真心实意喜欢着自己,那么为何会相助薛安,毁了她的兄弟;若说他并非真心实意,那今世的表现又完全不像作伪。
薛云图哪怕再没心没肺,也是相信现在的傅砚之是肯为自己去死的。这男女情爱实在太过变幻莫测,让她捉摸不透,更遑论安心利用。
似乎一切的转折点都发生在那次御花园的相救下。是因为她救了他,所以他才能无所顾忌的成为自己的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问出了口:“韵拾,若当时我并未让皇兄救下你,你可还会对我忠心不二?”
从未见过公主如此迷茫模样的傅砚之一愣,清朗的笑声从喉间溢出:“您或许忘了,可臣从未忘过——早在十年前的雪夜,您便救下了臣的性命,从那一刻起,臣的命便是您的了。”
这一次愣怔住的反倒成了薛云图。
什么雪夜相救,四岁时发生的事情薛云图完全没有了印象,而这话与前世的记忆结合之后终于让她明白自己错失了许多。
曾经铁血冷酷的傅相,原来也曾被人欺瞒,心中的执念化作迷障让他也看不分明。那么后来的反水薛安辅佐幼帝,所谓的三姓家奴为天下人唾骂,不过是因着堪透了这迷障。
果真是身在局中不知局,只因心中厉害欲。
“真是个傻子。”薛云图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他,“说说看吧,让我也记得是怎么回事。”
其实事情很是简单,不过是被嫡母苛责的庶子,跪在雪夜的树下得到了救赎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最为出彩的,便是那甜糯可口的八宝三丝糕,与递出甜糕的比糕点还要甜美可人的小小姑娘。这处在整个故事中心的小姑娘在少年的记忆中一遍遍的被美化着,美好到连童年时艰难困苦的曾经都被淡去了。
“臣那时候,还以为见到了仙童。”
傅砚之俊秀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意,再没有分毫平日里冷冽的模样。这样温顺的情貌配着姣好的面庞便是连见惯了美人的薛云图看来也是食指大动,秀色可餐不过如此。
“真是个傻子。”薛云图再次感叹了一遍,看着那因着紧张而有些发白的薄唇,她突然有了亲吻对方的冲动。只是在丧父的悲痛下这份冲动并不会化作实质。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坐在一处,而侧身坐着的傅砚之悄悄调整了身形为公主挡去了所有的寒风。
“傅砚之,若有一日你背叛我……”
“那臣定是一时不察受了奸人的欺瞒诱骗。”
他答的太过理所当然斩钉截铁,让薛云图一时失笑:“好一张利嘴,如此辩驳。这么说来我竟是连想治你罪的由头都没有了么?”
傅砚之笑笑,终于壮着胆子握住了薛云图的手,在薛云图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明亮如星的凤眼中满是认真:“您想治臣的罪,并不需什么理由,只要是您的期望。臣只是让您知晓臣的心意。”
身后的臂弯是那么的可靠,终让近来已有些心力交瘁的薛云图忍不住倚靠了上去。
而在远远的月洞门外,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正面色难辨的望着这边。
“卫兄,一切如你所见。”薛安极快的调整了自己的神情,他斜睨着身旁的卫瑜,心中满是嘲讽。
男人么,便是对他的女人有感情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场景。更何况……真的没有感情么?这个卫瑜,完全没有继承到其祖父的果敢勇决。一个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直面的人,还称得上男人么?
“世子的意思,恕臣不明白。”卫瑜的眉头已紧紧锁在了一起,却仍硬咬着牙不愿在薛安面前泄出一丝心事。他知道只要自己有任何超出常理的举动被对方发现,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王的意思,自然不是李家的闺秀,或者褚家的小姐。”薛安的语速极慢,他耐心的观察着卫瑜哪怕一丝一毫不寻常的小动作,终于在对方微缩的瞳仁中发现了想要真相,“原来卫兄的心上人竟是——”
“什么李小姐褚小姐的,安兄不如说给我听听?”
少女清亮的声音不远不近的响起,打断了薛安未尽的话。这声音给了卫瑜解脱,却也将他陷入了另一片泥沼。
“原来怀瑾心中另有所爱,怎么从未与本宫说过?”
两句话,问了两个人,却暂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而跟在薛云图身后的傅砚之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她终于要从这段碍眼的婚约中解脱,从此脱离名为“卫瑜”的桎梏,真正开始体验重生后毫无障碍的美满。薛云图反手握住傅砚之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修长的手指缠绕在一处难分难舍。
薛云图将傅砚之拉至身边,完全忽视了一旁的薛安,向着卫瑜笑道:“怀瑾,你的心意我都明白。那么我的意思想来你也该清楚——那么,本宫向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本宫亲自选定的驸马,武威将军傅怀荫的第六子傅砚之。”
只这三句话,就将卫瑜所有的辩驳全都堵了回去。是他在赐婚时便心思不纯愧对公主,完全辨无可辩。且傅砚之如今虽身份不显,但抛开嫡庶出身到底不俗,对方的能力如何作为同僚的卫瑜更是心中有数。
傅砚之日后的显贵不可限量,更何况他还有公主的垂青,浑身上下并无有辱公主的地方。
“是……”卫瑜的嘴艰难地开合几次,终于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嚅喏道,“臣明白了……明日、不,今日便去向陛下请旨解除婚约。”
薛云图却摇了摇头,在卫瑜眼中隐隐升起喜色时再次击碎了幻想:“父皇方龙御归天本宫便改其旨意实在不孝,这事你心中有数即可,平日里常宽慰着太傅,早晚去说本宫自有决定。”
这件事再也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卫瑜只觉心中一时烈火焚烧,一时如坠冰窟。他很有些浑浑噩噩的点头应是,想要转身逃离这尴尬的境况又碍于身份无法说出告退的话。他的心中忽的出现幼年时与公主的两小无猜,忽的又闪现近两年两人间的客气疏离,而那张在早年间摆在心头的清秀脸庞却像是笼罩了层烟雾般已然看不分明。他到底,错失了公主。
“阿婉……”卫瑜的声音干哑艰涩,他心中空落落的一片,挽回的话就像堵在嗓子眼般不上不下,既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
“卫怀瑾,你僭越了。”那冰凉凉的语调直刺心胸,使得卫瑜终于从失神中挣脱出来。
“安兄可满意了?”薛云图冲着薛安冷笑一声,牵着傅砚之的手头也不回的大步远去,连一个目光都不愿再施舍给已经毫无用处的卫瑜。
这两个男人,她看上一眼都觉得恶心。
两人垂缀于地的披风边沿扫过干净整洁的青石地面,又拂过汉白玉筑的层层台阶。薛云图的指尖因着情绪的激荡有些寒凉,但很快便因着傅砚之的体温暖和了起来,她的脚步也终于慢了下来。
薛云图站立在那里,单手扶着朱红色的廊柱,背对着傅砚之的脸上神情变换来去,终于归为平静。
她回过身来,静静看着傅砚之那张满含担忧的面庞,唇边终于溢出一丝笑意:“傅砚之。”
薛云图很少这样唤他,是从那日赐字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称呼。
这突如其来的呼唤让傅砚之本就笔直的身姿更紧张了一些,他与她相握的那只手无意识的紧了又紧,男子下意识加重的力道让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夷隐隐发疼。
薛云图却没有抽回手来,她甚至笑的更加开怀了许多。薛云图跨前一步,稳稳站在已经僵硬了四肢的男子面前,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仰头,因着身高带来的落差却成了最美好的距离。
“傅砚之。”薛云图又轻轻唤了对方一声,温热馨香的气息正扑在那张俊俏的脸庞上,“傅砚之,你脸红了。”
她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公主休要戏弄臣了。”傅砚之苦笑出声,却仍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任由对方戏弄。
傅砚之的态度很好的讨得了薛云图的欢心,她笑着退后了些仍是定定望着他,鬓边的银簪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直直射进了傅砚之的眼眸中去。
薛云图头一遭发现,他竟长得这般好看:“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公主侧?有你做我驸马,便是日后与那些贵女集会也能多长三分脸面。”
傅砚之不躲不避迎着公主的目光,饶是脸颊绯红也没舍得偏开头去:“能得到您的青眼,是臣三生有幸。”
“三生?”薛云图默默念了一遍,重又笑开,“哪里需得三生那么久呢,两世便够了。”
在前世的错过与误解之后,今生能有再一起的机会也着实是缘分天定了,只是傅砚之身份太低,若不使些法子推动一下恐怕王室宗亲与亲贵大臣都会有闲话。那些人虽不敢在她面前乱说,可此时的薛云图不想委屈了对方一丝一毫。既然是她嘉和公主的驸马,那便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容不得任何人诟病欺辱。
“韵拾,在本宫请旨赐婚之前,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先行达到。”
“臣遵令。”傅砚之闻言肃了神色,他也不问是何要求,只躬身垂首静候着公主的吩咐。
哪怕没有那个前提,公主的话竭力去完成就是了。
他的态度很好的取悦了薛云图,她也不再卖关子:“皇兄登基明年必大开恩科,若你能夺得魁首本宫便在放榜当日宣武殿上求旨赐婚与你。”
傅砚之的眼眸突地亮了起来。
“臣定不负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