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俣指尖抚着茶杯沿,目光微垂:“你也知道,帝王都够狡猾,手段够多,自制戏份够足,可你是不是忘了,帝王们并不是时时刻刻站于顶端,他们亦有受险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们怎么做的?比如成皋之时——”
杨暄立刻接道:“他被困,知道不敌,任对方百人一队轮番不断谩骂诈狗,也未出声,躲过此劫。”
“所以你看,人不仅脸皮够厚,还很能屈能伸,知避锋芒,以待后起。”
杨暄看着崔俣,所以——呢?
崔俣说到这里,算是完了,又提起另一人:“他老婆吕后,也是个厉害的。时年匈奴势大,其单于写信给她,调戏她说你丈夫死了,空闺一定寂寞,正好我威武雄壮,麾下精兵无数能护你,孤男寡女正好两厢快活……”
杨暄熟读史书,这段故事当然也知道:“吕后回信并不硬气,说接信很荣幸,本该亲往侍奉,可惜自己太老,年华不在,齿摇发落,便送了美女礼物若干,送于匈奴。”
“却也护了汉室安平,未起战乱。”
崔俣缓缓放下茶杯,静静看着杨暄:“上善若水,至柔,则至坚。水能成为任何形状,你放在缸里,它就是一缸水,你在渠里,它就是一条溪,好似最没脾气,最柔软,可它能做到许多坚硬兵器都做不到的事。水滴可石穿,水浪可覆舟,水洪水啸——看到的人,都会没命。”
杨暄终是懂了:“所以……你还是在责我,冲动是错。”
“一件事的解决办法有很多,你的选择很多,为什么要选最不利的那个呢?”崔俣微笑,“忍一忍并不是什么大事,待它日你凌驾时,岂不更爽快?”
杨暄看着崔俣,久久,方才叹气:“好吧,我说不过你,今次在此应你,若有下一次,我必不会那般冲动。”
崔俣抬手,揉了揉杨暄的头:“这就对了么……汉高祖能忍,吕后一介女子也能忍,怎么你就不行?”
杨暄没躲开崔俣的手,突然想起一事,眯着眼睛问:“若我今日还是不听,你当如何?”
“没关系啊,我这里有厚黑九忍经,还有厚黑九柔招,都可讲与你听一听么。”崔俣笑眯眯。
杨暄倒抽一口气:“竟然有这么多!”他该庆幸服软的早么!
“你瞧不起忍经柔招么?”崔俣离他很近,呼吸都落到他脸上,暖暖的,轻轻的,“那你可小心了,这些招术,最是不经意,也最不好挡。”
杨暄觉得浑身痒痒的,身体略往后倾了倾:“你要劝我忍,为何不提勾践卧薪尝胆,韩信□□之辱?”
“原来你喜欢这个?”崔俣考虑了老虎,“也行,下次就用这个。”
杨暄:……“我下次不会再冲动了!”
“人类很擅反口,并给自己找理由,有些事,说了不算,做到了才算。”崔俣拍了拍杨暄的脸,眸底映着杨暄倒影,“少年,我看好你哟。”
杨暄耳根有些红:“你,你注意点,别跟人动手动脚的!”
“哦?害羞了?”崔俣饶有兴致的看着杨暄,“你这样的熊孩子,竟也会害羞?”
杨暄不知是该为第一句恼怒还是第二句,气的抓住崔俣的手,啃了一下。
像小老虎咬人那样,用了点力,却不会让人疼,让人受伤,不像撒气,更像恼羞成怒的撒娇。
崔俣笑了,笑的特别大声:“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杨暄:……
不知不觉的,天色黑了下来,杨暄与崔俣谈兴颇浓,也都不累,吃吃喝喝的,就这么对坐了一天。
夜里河面是什么景致的,饶是月景很美,赏一会儿也就腻了,可河道经过之处,并非都是险滩,有小小村庄,也有大一点的城镇。冬月离年节已是不远,大城镇里早早挂上红灯笼,夜市支起来,看起来颇为热闹,极有烟火气。但凡灯火,晚上集多了,都是美的。
杨暄指向窗外:“你看,夜景挺美!”
崔俣往外看了一会儿,笑了:“的确很美,别有一番意趣。”
“要停下来玩一会儿么?”
崔俣想了想:“看看就行,出去……恐会冷。”
杨暄给了一个‘你好懒’的眼神。
崔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以享受时,我更愿意好好享受。”
……
船队在第二日中午,到了与渭水相接的长安段。这里情况就比较复杂了,杨暄和崔俣换了小船,才靠到长安码头。
谢家得了信,谢丛亲自带人来接,看到崔俣杨暄下船,就让管家前去,把崔俣引了过来。
“崔六!”谢丛表情非常激动,几乎快端不住世家公子架子,看到杨暄也很惊喜,“沙三!你去哪了,好久没你消息,也见不着,王老爷子都快跳脚骂了!”
崔俣看了眼杨暄,挑眉:出去办事这么久,竟没同老爷子说么?
杨暄立刻正色道:“我虽在外有事,两三日必要将写好的功课给老爷子看的,他还生气?”
“那有什么用,他没亲自教你,没看到你的人啊!”
杨暄败了:“回头我去看他。”
“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崔俣提议,“记得千万小心。我在谢府等你。”
谢丛表示这个完全没问题:“我祖父说了,你们就当谢府是自己家,来去无需拘束,也不需要非得特意给他老人家请安,有事直接过去聊就行。”
杨暄就应了。
接下来,兵分二路,杨暄去看王复,崔俣去了谢府。
谢延老爷子话说的随意,崔俣做为小辈,却不好真随意,过府之后,洗尘更衣,问得谢延在,立刻过去请安了。谢延捋着胡子,笑眯眯:“你这孩子就是多礼,都说随意了,像自己家就行,还是过来了。”
崔俣看了看谢延身上笔挺无褶皱的见客衣衫,看看大气讲究,每一样位置姿态都恰到好处的摆设,专门燃的熏香,泡的好茶,也笑眯眯:“劳您久候,是晚辈的错。”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我可没等你。”谢延邀崔俣坐下,寒喧几句,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义城那太守余孝全的事,最近闹的很大啊,状纸都递到谒者台御史李贺大人手上了。”
崔俣微笑:“是么?那他可要好好烧烧香了,听说这位大人铁面无私,可不好招惹。”
“可不是怎的?本来余孝全就有小辫子捏在李大人手里,因之前事忙,李大人案上重案太多,牢里也装不下,这才押后。他却非要闹腾,淫□□女,抢人秘技,灭人满门,亲儿子也不消停,年纪轻轻,敲寡妇门,挖绝户坟……终于被人看不顺眼,趁那小的酒醉之时收拾了他一顿,他自己还不依不饶要砍人,事情闹的太大,民怨沸腾,这一次,李大人也不好不管了。”
崔俣捧着茶杯,眼眸好似随着袅袅白汽蒙了层水雾:“为民除害,这不是好事么?”
“是啊……是好事。”谢延又与崔俣说了点别的,最后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
好似是在关心吃住,实则……话里有话,带着前音。
崔俣很明白,也不拒绝:“那就谢谢您了。”
之后,谢延又提起昌郡王梅宴之事:“……闹腾这么久,也没从我这得到过准话,你与我谢家走的近,这一次,怕是要被我们连累了,他必要针对你,你当小心。”
崔俣笑了:“您放心,别人欺负不了我。”
“总之你记着,他是皇子,咱们得敬着避着,可他若行事太过,咱们也不需忍着,我谢家,会护你到底!”
崔俣看着老爷子,声音很轻:“我知的。”
……
崔俣这次同上次一样,被安排到同样小院,各样都很熟悉,房间也与杨暄挨着。
夜里,杨暄回来,崔俣正在他房间相候。
杨暄有些意外:“坐了那么久的船,不累?”
崔俣看着他:“有件事我给忘了,想同你说一说。”
“什么事?”
“帐册。”崔俣指尖轻点桌面,“你只是得到了它,并不能保证用法安全,所以还没用过,是不是?”
杨暄点头:“我那里有个消息十分灵通的属下,他告诉我,这个东西非常有用,但使用时必须谨慎小心,但有失误,立刻会被追杀。”
崔俣沉吟:“我这的消息,是赵季说的,他也不知道用法,只知道是哥哥遗物,非常重要。我适才同谢老爷子聊天,小小试探了一下,他竟不知。这很神奇,朝堂大半权力掌握在世家手里,谢家地位颇高,做为掌舵人,谢老爷子竟不知道……”
这帐册的故事,恐怕很深。
杨暄眯眼:“我已分别盯住了几个帐本上的名字,相信不久之后,会有所获。”
“到时务必告诉我。”
“当然。”杨暄看着崔俣,眸底滑过一道异光,“眼下,却是昌郡王梅宴最为重要,我适才打听到一个消息,这昌郡王,对你很感兴趣,梅宴之上,许有什么手段等着你。”
“是么……”崔俣声音从舌尖滑出,似不在意,又似很有兴致,微笑道,“你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