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
聪慧如他,根本不用多想,已明白谢家表现出来的意思,站的立场。按理,他应该‘君臣相得’一番,感动于谢家所为,说点场面话拉拉关系表示亲近,最好还情绪高涨,一块去喝个酒吃个饭……可惜,他现在只想见崔俣。
遂憋了一会儿,他并没有倾情演出,而是直接说了一句:“孤想先见见崔俣。”
谢老爷子是带着表演加成的,见太子不照常理出牌,略意外了一下。不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立刻微笑接话:“太子请——”
杨暄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样行为一点也不像个太子:“孤有些事急需处理,此行上门唐突,老爷子勿怪。”
“太子把咱们看做自己人,才舍了那些门面工夫,老夫甚为心喜,在这谢府,您可随意行事,切莫挂怀多思。”
谢延老头话说的漂亮,杨暄也放松自在了很多:“老爷子说的是。”他对谢家,其实还真同别人不一样,下意识有亲近感的。
唯有站在门口的蓝桥,此时双眼瞪大,呆滞无神,像被雷劈了一样。
他听到了什么!
谢家喊沙三太子,沙三是太子!
杨暄看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的崔俣,心下惊痛:“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病了!”
谢延解释道:“已请大夫过府看过——仍是上回仲夏请过的那位老大夫,对崔俣体质很熟,说是劳累过度,神思有伤,只消汤药养着就好。昏睡是人体自我保护修养手段,睡够了,神思回归,自会醒来,无甚大碍。”
杨暄这才眸梢微展,暗叹口气:“有劳老爷子了。”
“不妨事不妨事,崔俣这孩子,老夫也很是喜欢,照顾他是应该的。”谢延观察着杨暄神情,心说对崔俣的照顾程度,只怕还得更高些。
他的确看好崔俣,有意交好提携,因崔俣大才,与众不同,现下再看,以前的重视,还是少了。
“嗯。”杨暄坐到床边,控制不住想握崔俣的手。可他知道时机不对,眼下他已不是可以全然不顾一切的沙三,而是太子杨暄。
他重重看了崔俣几眼,带谢延众人走到偏间:“今日生事,惊着大家了。”
谢延也不赘言,直接切入主题:“这倒无妨,只是眼下有几桩事,需得特别注意……”
杨暄很喜欢这种方式,微微颌首,静静听着。
其一,太子在众人面前现身,虽都是世家官员,消息已不可阻,这事要怎么传,传成什么样,达到什么效果,杨暄需得有个章程。
其二,今日世家官员中,有部分曾见过杨暄,谢家可先为太子周旋,拖延些时间,保证所有人不乱说话,但这个时间多长,谢家并不能保证,杨暄需得有适宜对策,万一有人起了不良心思……该如何从容应对。
其三,就算长安情势控制的住,没有人起心思告发,太子公开露面,就是对田贵妃越王等人的威胁,接下来来自洛阳的小动作必不可免,杨暄需得提防。
其四,听闻今日太子与诸官探讨朝事,心下必有思量打算,这些官员里,哪些看得上,打算拉拢,谢家也可帮忙。
……
如此种种,事情繁多。
杨暄之前都是一个人做事,手下多是武者,打地盘靠实力,近半年来认识崔俣,崔俣会教他,帮他想主意,但崔俣是自己人,不算,这基本上是第一次收到世家关怀襄辅,感觉颇为新奇。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发挥。
他本就胸有城府,常年在边关征战,胆气十足,又因崔俣教导,接人待物方式有所转变,言行举止透着从容大气睿智无双。再者来前,这些问题他皆已想到,粗粗有了应对之法,现下徐徐道来,言之有物,举重若轻,给人感觉相当舒服。
既然谢家站出来,向他表示臣服,他便断了自己做的想法,只指出方向,想看看谢家本事。
谢延如何不知道?他方才只提出问题,未给予自己建议,就是想看看太子有没有想法,之前他重点关注崔俣,对太子疏忽了几分,一时间拿不准其才。现下听完,他矍铄老眼迸发出灼灼亮光,这位太子,才识不下于崔俣啊!
如此,他便也较着劲,胸中顿生豪情,想好好大展一番拳脚,让太子看看他世家威风!
……
终于,宾主尽欢,谢延带着儿孙离开,准备大展拳脚去了,杨暄终得清静,坐到床边,守着崔俣。
他终于可以无所禁忌的握住崔俣的手。
这只手骨节修长,皮肤滑润,软软的,触感和以前一样。只是太凉了些,也不似以往像凝了玉脂,莹莹有光,应该是病了的缘故。
杨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的人……他的兔子……为何每次都保护不好,总是生病?
崔俣知道他是太子,会不会怪他?
窗外有雪声簌簌,风声呜鸣,室内燃了炭盆,暖意融融,杨暄的心,却似丢入外间裹满北风,怎么也暖不了。
“少爷……该吃药了。”蓝桥端着药碗,颤微微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杨暄,他从未面对太子这样贵人的经历。
杨暄接过碗:“孤来。”
“可是——”蓝桥有点怕这样的太子。
杨暄横了他一眼:“孤比你熟。”
蓝桥猛然想起,几个月前,主子生病进谢府,就是太子独自贴身照顾的……他并不怀疑杨暄的真心的技术,只是——“您是太子,怎能,怎能做这伺候人的活?以前不知便罢,如今,如今……少爷醒来会骂我的!”蓝桥垂着头,手指捏着,十分不安。
杨暄叹了口气:“蓝桥。”
“在!”蓝桥条件反射的应声。
“我还是我,太子还是沙三,在崔俣这里,都不会变,你可一如以往,不必如此害怕。”
蓝桥小心翼翼的看着杨暄,弱弱的问:“当真?”
杨暄视线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我从不戏言。”
蓝桥是个万事不过心的,既然太子答应了,他就放了心,立刻把药碗抢了过来:“那这样就不用您伺候了,少爷是蓝桥的少爷!”
杨暄顿时黑了脸,声音压沉:“嗯?”
蓝桥敌不住这样的威压,乖乖把药碗递回去,小声嘟哝:“明明说好一切照旧,结果还不是吓唬人!”
这笨蛋小厮,到底是怕他,还是不怕,杨暄自己都拿不准了,反正是没生气。
不过,如此一来,他心情略好了些,物似主人形,崔俣……应该也不会生他的气吧。
杨暄熟练的抱起崔俣,让他倚在肩头,伸手拿汤勺舀药液,正准备喂的时候,崔俣嘴唇微张,轻轻吐出两个字:“杨暄……”
那声音轻轻的,弱弱的,像从舌尖绕出,不甚清晰,裹着万千情绪,重重砸在杨暄心头。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崔俣唤来,是这般……动听。
蓝桥见杨暄怔住,出言解释:“今日不知怎的,主子一直唤这名字,晕倒时在唤,昏睡时也在唤。我不记得主子认识这个人,或许……主子是做梦了。”
“他识得的。”杨暄目光一寸一寸滑过崔俣面容,极为缱绻。他是太子,他是杨暄,崔俣早就识得,如何自己偏没看出来?若早些……
蓝桥微愣,和着就自己不认识喽?
不过他向来不是追根问底的,只要主子好好的,旁的他都懒的管。
杨暄果真很擅长照顾崔俣,药喂的很好,一滴都没洒出来。
扶着崔俣肩头把人轻轻放回躺好,不经意间,手臂一滑,枕头移了些位置,杨暄眼尖,一下子就看了枕边字条。
他把字条拿起来看——是一间铺子的名字。
“这是什么?”他眸色微冷。
蓝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给少爷换衣服时发现在袖袋里,我担心是重要东西,不敢丢了,就放在枕下,少爷一醒来就能看到。”
杨暄微微眯眼,慢慢把字条收起来:“先放在我这里。”他得去查查,看看又是谁,想从他这里摘桃子!
崔俣一直恍恍惚惚,意识迷离,周身痛感挥之不去,尤其膝下痛楚,连做梦都不放过他。许是副作用惩罚,梦境都是张牙舞爪,诡异恐怖场面,好像不把他吓死,誓不罢休一样。
他并不知道,他这一睡,足足睡了五个日夜,只知道一醒来,看到的就是杨暄的脸。
崔俣一醒,杨暄就意识到了,立刻探身来看。
二人直直对视,大眼对小眼,气氛十分安静,落针可闻。
杨暄想,现在该说点什么?问崔俣是怎么知道他身份的?还是先关心身体,和以前一样?可态度同以前一样,崔俣会不会失望,觉得他不配太子这个身份?
崔俣想,现在该说点什么?先道歉说对不起我早知道你是谁了,还是直接打招呼说嗨太子你好?好像都不太合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