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对这个消息感到不可思议。昨天他还召见了张位, 怎么今天一起来, 就说人病危了呢?他顾不上更衣洗漱, 赶忙问道:“此事当真?!”
“确定无疑。”田义面色严肃, “是昨夜犯的病, 张家人连夜向元辅求了手令,入宫来请的太医。”
郑梦境也顾不上女儿,趿拉着软鞋走到朱翊钧的身边,“可曾有让人去张府瞧瞧?”
朱翊钧沉着脸,“现在宫门才刚开, 昨夜应当只有太医去了。”又问道, “为张位诊治的太医可回了太医署?”
“尚不曾,还留在张家, 只身边的医官太监入宫回报,说是不大好。”田义紧跟着转进去的朱翊钧, “陛下,是不是着人出去看一看?”
朱翊钧催促着宫人给自己换衣服,“你亲自去一趟。”顿了顿,“今日免朝一日,先处理此事。”
“诺。”田义急促地迈着小碎步, 自翊坤宫出去。
两个主子的面色不善,令整个翊坤宫的气氛都凝滞了。宫人们大气不敢出, 就连摇篮里的朱轩媁都好似受了影响,不哭也不闹,只睁着眼乖乖躺着。
朱翊钧草草洗了把脸, 嘱咐郑梦境,“今日朕会有些忙,你自己个儿仔细些。”原还想让她派人去一趟张家,转念一想,小梦在这些事上向来比自己细心,倒用不着自己再叮嘱什么。
郑梦境披了件外衣,将朱翊钧送上了銮驾。往里走的时候,问着身边的刘带金,“你说这件事,太子会不会也得到了消息?”
刘带金细细想了想,“倒是不知,奴婢跑一趟慈庆宫去问问。”
郑梦境点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张位前世的寿数是多少,郑梦境已是记不得了。这个不是顶重要的。现下的问题是,原本还算稳固的内阁出现了裂缝。张位这次的病看来并不轻,也无法做到留职。那么,这个空,就得有人补缺。
郑梦境的心剧烈跳动着,将内阁中的人一个个算过去。首辅王家屏,次辅赵志皋,次辅沈一贯,余下的一个东阁大学士陈于陛,倒是不用太计较。
四人之中,最叫人担心的便是沈一贯。
沈一贯,沈一贯。
郑梦境方要跨过门槛的脚突然一顿,收了收,一脚踩在门槛上。身侧的刘带金赶紧将跌倒在地的中宫扶起,“娘娘,可摔着没?”
郑梦境白着脸,摇摇头。她的嘴唇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来了,终于要来了。
未来将会是继癸巳京察后,最激烈的一次党争。
郑梦境深吸一口气,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一次补缺的当会是沈鲤。这一位,于朱翊钧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曾为东宫讲官。为人刚直,公私分明。
而反观沈一贯而今在朝中上跳下窜,不断与江浙一带的官员勾连。他们两人之间的冲突,是本质上的,是性格导致的。
郑梦境不知道现在沈鲤在朝中担任什么样的职位,只知道这位一定还活着——万历四十三年才过世。
“差人去同太子说一声儿,今日若是得了空,上我这里来一趟。”郑梦境咬着牙吩咐道,额头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方才那一跤,叫她崴了脚,钻心地疼。
刘带金迭声唤了人来,帮着自己一起将郑梦境扶上床,又自去叫太监请来太医给她诊治。
郑梦境从她手里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事情一定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坏,总有转圜的余地。现在的她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儿子在帮着自己。他们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总有法子的,总能有应对之法渡过去的。
“娘娘,快歇歇。”刘带金抽掉隐囊,让郑梦境好躺下去。她细心地为中宫盖好锦被,让边上的都人好生照看着,自己去了一趟启祥宫找朱常溆。
今日天子必会因张大人之事而心烦意乱,万不能去叨扰。娘娘伤了脚的事,只能同小爷说说。
不曾想,去启祥宫后,吃了个闭门羹。朱翊钧拉着儿子关起门来在商量事。刘带金放不下翊坤宫的郑梦境,急得跺了跺脚,只能反复叮嘱朱常溆身边的太监,又转回去了。
田义带着赏赐,在张家呆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立刻回宫向天子禀报。“张大人而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不过尚有神智。”他抬眼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朱翊钧,“看这情形,怕是不能理事了。”
朱常溆抬起头,无声地长叹。果然,事情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无论自己和母亲怎么将事态拉离原本的轨迹,仿佛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连着往未来既定的滚滚红尘中去。
朱翊钧点头,将自己刚才和儿子商量好后拟定的手令交给田义,“你加了印后,送去内阁,让吏部速速递交继任阁臣的名单。”
“诺。”田义上前接过,心里揣测着,不知道新任阁臣究竟花落谁家。
朱翊钧在殿中来回踱步,忽地停了下来,问着儿子,“溆儿,你觉得沈鲤如何?”
朱常溆觉得自己的心已是停止了跳动,他听见自己回答说:“沈鲤乃父皇的先生,为人刚正,入阁很是合适。唯一可虑的是,其年岁已是不小了。”
既然非得要走这一步,那就走吧。也可趁此机会,将野望甚大的沈一贯逐出朝堂,还归于原本的清净。
朱翊钧搓着手,“不错,沈先生今岁已是六十七了。”不知自归德府到京城,这一路的舟车劳顿,还能不能吃得消。
沈鲤于万历十六年的时候就上疏致仕了,朱翊钧多次挽留,未能成功。回到归德府后,他致力于治理当地的黄河水灾,颇有成效。与直隶的关系也没断,一直和朱翊钧保持书信往来,不断对天子进行劝谏。
朱翊钧对这位先生是又爱又恨。既爱其刚正不阿,负责认真的品性,又有些恼怒他太过于执着其中。只希望现在沈先生赋闲在家时修身养性,别性子那么刚直了,入阁后能与众人好好相处。
再者,上了年纪的人,太过血性方刚于身体不好。
吏部拟定了几个人选后,就交到朱翊钧的面前。不知他们是从哪儿得来的风声,上面赫然有沈鲤的名字。朱翊钧也不在意,圈了沈先生的名字,就让司礼监拟旨。
张位在第二日能模糊地说一些话了,就立刻找来儿子,让他为自己代笔,上疏致仕。虽然对次辅之位还有不舍,但张位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容不得他任性了。不走,也得走。
人生在世,总归是有遗憾的。张位看着儿子拿着新写好的奏疏出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唯有抱憾终生了。
朱常溆上张家去的时候,张位已经能稍稍坐起来一些了,不过脸歪嘴斜,人还不能动,只能吃流食。这头刚喂进去,那边就漏出来了。联想起几日前还看到这位阁臣老当益壮的模样,不免心酸。
朱常溆对张位的印象并不十分好。此人城府颇深,说话做事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真意,叫人费心去猜。朱常溆不喜欢这种脾性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张位的确是有些才干的。
比起东阁的那位,显然厉害得多。
朱常溆是代替天子过来的,他到的时候,张家正在清点郑梦境刚刚送来的赏赐。他倒是没劳动张家人,只道是来瞧瞧阁老,仅让张位的儿子陪着。
张位一见朱常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不过几日,他仿佛老了几十岁,行将就木的模样,枯瘦又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朱常溆不愿松开。
朱常溆也仍由他抓着自己,太医已是说了,往后这位阁老就只能瘫在床榻之上,再无法下地行走。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寿数。便是能活上十几二十年,于他,于张家之人,都是一种折磨。
久病床前无孝子。张位自来心思缜密,想必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心思玲珑之人,也是这人世间活得最累的。
朱常溆再看不惯张位,此时见状也不免有些心酸。他略坐一坐,就离开了。
走时候,在入轿前,他特地停了一会儿,最后看了回张宅外头的模样。
再过几年,张位就病殁了。他们谁都逃不开巨大车轮的碾压。前世是这样,而今也是这样。
就在朱常溆赶着回宫去见母亲的时候,一名太监急急赶过来,“小爷!小爷!王元辅也病倒了!”
朱常溆慌忙撩开帘子,“什么时候的事?!”
那太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就、就在方才,王元辅突然在文渊阁昏倒,人事不省。陛下让小爷赶紧回宫去!”
“知道了。”朱常溆催着人往回赶,坐回轿中的他心神不定。
朱常溆隔着帘子问:“元辅怎得会突然晕倒?”
那小太监紧紧跟着轿子走,“太医诊治后,说是元辅一直以来心力交瘁,近日又因张阁老病了,无人交接政事,一下子分担了过多的政务而劳心焦虑,所以才会如此。”
朱常溆在轿中垂眸。这一下,就去了两个。六十三岁的王家屏,六十岁的张位,都已经老得病痛缠身,再不能执掌政务了。
张位离开,换来沈鲤入阁。那王家屏这元辅一走……
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朱赓入阁了?
王家屏、张位,连同他和母亲,所有人都在时间的漩涡中挣扎。前两位已经出局了,而自己和母亲呢?是不是能逃得过去?
朱常溆闭上眼,不断通过呼吸来调整心跳。
如果王家屏在这个节骨眼上致仕,那么新任首辅只有赵志皋,别无二人。张位的缺由沈鲤补上,王家屏的缺……大概也就只有如同前世一般提拔朱赓入阁了。
除籍,楚藩,还有即将到来的两沈之争,接下来,第二场妖书案也会拉开帷幕。
朱常溆慢慢地磨着牙,十个指头不停地扭动着。在入宫门时,风吹开了帘子,他的眼神泛着冷光,几乎要将守门的侍卫给冻着了。
他绝不会认输!向已知的未来低头。
想来,在宫中等着自己的母亲也是同样的念头。
入阁授命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归德府沈家。不过沈鲤有几分犹豫,并没有立即动身。这与当年沈一贯收到奏疏的雀跃,与故作深沉的拖延截然不同。
沈鲤考虑的是,自己年事已高,即便受天子看重,得以入阁,是否还能继续为国为君效力。其次,黄河水灾虽然已被控制,但还需静观后效。
余下的,便是打心底对当今朝堂党争的那份厌恶感。当年他便是看不惯,才执意离开的。而今还有没有这个必要再投身于其中?
沈鲤已是看出,党争其势不可挡。他不愿身陷囹圄,与热衷于结党营私之辈同流合污。当年离开,也是为了让自己起码可以做到独善其身。现在重回朝堂,是不是与自己的想法相悖了?
沈鲤耽搁了好几日,一直没有动静。周氏对此不免感到奇怪。能入阁,难道不是全天下学子的梦想吗?为何自家老爷却似乎心存疑虑?
周氏又等了几日,见沈鲤还在犹豫,便主动谈起此事。
“老爷为何而忧?”周氏笑吟吟地道,“而今黄河已是筑起了大堤,再不会有过去的水灾了。心事已了,老爷何不欣然赴任?陛下可还在京里等着呢。”
沈鲤对这位继娶的周氏一直很好。他们二人自婚后感情甚笃,现下夫人问起此事,他也愿意如实相告。“我正是为了此事而虑。”他犹豫了下,“夫人,若是我……抗旨不遵,你可会怪我?”
若是沈鲤入阁,周氏就会授封一品诰命。放眼整个朝堂,也只阁臣的家眷才有这个殊荣。
周氏朗笑道:“老爷觉得奴家是这等人?”她望着沈鲤的目光中绽放着绚丽的异彩,语气中带着娇嗔,“结缡数十年,老爷竟还不知奴家是什么脾性的人?”
她起身走到沈鲤的背后,轻轻为他捏着肩膀,“奴家知道老爷心怀天下,即便赋闲在家,可心中抱负从不曾放下。眼下正好有个机会,为何不迎难而上?难道朝中人心,比这黄河水灾还叫人头痛?人不胜天,老爷都赢过了老天爷,还慌的什么?”
“若老爷觉着奴家是那等贪慕虚荣之辈,奴家现在就舍了这儒人身份。谁爱当谁当去。”
沈鲤拍了拍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拉过周氏的手,转过去看着她,“当年我辞官时,陛下……唉,不提也罢。”
“陛下已非当年的陛下。”周氏劝道,“奴家反倒与老爷看法不同。听说而今京中不仅兴起了医学馆,由撰著《本草纲目》的李时珍之子授医,更新建了义学馆,好让穷苦人家的孩子进学。这些都是好事。若是陛下不点头,这些事,老爷觉得能办成?”
周氏摇摇头,“奴家不懂政事,却知道人心。这些若非陛下在背后推动,能成?先前不还下了旨,让河南宗亲自愿除籍。老爷,我们在归德府,可没少见被饿死的宗亲。老爷为何不再信陛下一回呢?”
沈鲤皱紧眉头细思,周氏说的话的确在理。这几年,天子的确一直很努力。他在朝中呆过,知道要推动这些事,其中艰辛。更有连绵不绝的三次大战,国库想来都被掏空了吧。
若是自己赴任入阁,能为天子,为百姓做些什么呢?
“老爷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能报效国家,造福百姓?唯有手中大权在握,才能做更多的事,不是吗?”周氏笑着推了推他,“归德府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入阁,个个都高兴呢。我今日出门,瞧着他们连炮仗都备下了,就等老爷离开赴任时闹一闹。”
沈鲤听了这话,不仅笑开了,“我在归德府也不曾做过什么,闹得这般阵仗,实在于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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