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海气呼呼地扭头没出声,胸膛起伏得厉害。
方氏低头,用帕子掩住上翘的嘴。公主是那么好尚的吗?真真是天真,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惦记人家的嫁妆。
呵!
高玉泽余光瞥见妻子从帕下漏出的嘴角来,不动声色地踩了她一脚,悄声道:“今日你就消停会儿吧。”
方氏横了他一眼,收起了笑容,将帕子放下,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好。
“公主来了。”吴赞女朝堂中唤了一声,将帘子撩起。
高家众人齐齐行了礼,道了福。
朱轩姝按着吴赞女说的,侧身避过了礼,走到上首坐下,“都起来吧,坐。”
高家人各自落座后,总算是能看清云和公主的真容了。
汪氏在心里嘀咕,看面相倒像是个和气人,怎么昨夜就这般下了驸马的脸面,也不怕传出去日后叫驸马被人笑话。男人顶重面子了。这往后夫妻相处可难咯。
高玉海昨晚只顾着生气,却没好好看看自己新娶的妻子长得什么模样。此时天光已亮,将朱轩姝的容貌照得分明。他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了目光,平了平气,再偷偷看一眼,再收回目光。反复几次,心跳得越发快了。
朱轩姝因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态度分外和蔼,努力融入到其中,与他们说着家常话。可到底没在宫外生活过,总有些鸡同鸭讲。
吴赞女微微皱眉,朝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退下,绕了个圈,回来前头堂门,“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
“那就先用膳吧。”朱轩姝先站起来,正准备走的时候,却发现汪氏先自己迈出了步子。
汪氏是平日在家里走惯了,一时没发现,等到了门口才觉察出不妥来。她有些忐忑地立在门边,回头朝朱轩姝看去。希望公主万万不要发落了自己才是。
朱轩姝没说什么话,只朝她笑了笑,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领着众人去花厅用膳。
方氏跟在婆母身后,用帕子擦了擦脸上那颗自己最讨厌的痣。长得比自己美又如何?看这样子,哪里是娶媳妇,分明就是请了尊菩萨在家里供着。且不知往后自己是不是还要日日这般上门晨昏定省,要一直如此,她可受不了。看来得赶紧说服夫君分家才是。
郑梦境在宫里数着日子,不断问着刘带金,“姝儿是后日入宫来,是不是?”
“是是是,”刘带金笑着将桌上的空碗收走,“娘娘这都问了好多遍了。”
郑梦境笑着叹道:“我觉着就是问了再多遍,该记不住还是记不住。”明明女儿就在京城,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可自己偏觉得同她相距甚远。“也不知她在公主府里住得惯不惯。”
“我的好娘娘!”刘带金绕到她身后,替她捶背,“娘娘同陛下都为公主全都想过了一遭,奴婢也亲去公主府瞧过,再没有什么地方有差池了。娘娘且放心便是。公主呀,一定在外头过得好好的。”
郑梦境点点头,觉得自己总是这么担心女儿也不是个办法——也没法儿出宫去亲眼瞧一瞧,索性便问起了启祥宫。“我看今日启祥宫那边儿似乎出了什么事儿?一个个伺候的人都慌得跟什么似的。可是陛下又动了怒?”
刘带金摇头,“并不是陛下动了气。”她俯下|身子,贴近郑梦境的耳边,“是陛下同太子想要彻查楚王的身世,两位沈阁老意见不合,在陛下面前吵了起来。奴婢听启祥宫伺候的小太监说,就差打起来了!”
郑梦境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刘带金,“打起来?!不会吧,两位阁老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岂会因此等事而动气。”又不是自家阴私之事被人翻出来弹劾,有什么好气成这样的。
不仅郑梦境觉得惊奇,就连朱翊钧和朱常溆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朱翊钧的印象中,上一回听说阁臣打架,还是徐文襄公任首辅的时候。
那会子朱翊钧自己都还小的没记事,是后来翻阅文卷的时候才看到的。他也对情况不甚了解,只知道殷文庄公在在衙门里与徐文襄公起了口角之争,而后挥拳相向。后来是张文忠公给拦下的。
可殷徐二人打架,那也是在阁里,并非在帝王面前。这一次沈鲤和沈一贯是直接在朱翊钧的面前吵得不可开交,要不是有王家屏在边上提醒不可失了君仪,怕以沈鲤的身量和力气,直接能一拳将沈一贯打翻在地。
沈一贯被沈鲤的言语刺激得不行,当场拂袖而去,连向朱翊钧告辞都给忘了。沈鲤与他相比,倒是更能沉住气,还记得继续向朱翊钧面陈自己的看法,强烈赞同朱翊钧彻查楚王身世。
朱翊钧挥退阁臣后,与儿子面面相觑。他这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己的先生这般厉害。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沈一贯如此反对彻查楚王,莫非……其中有什么猫腻?
也不怪朱翊钧多想。言官上疏除籍之事,已经显露出其中有沈一贯的手笔。有一就有二,这是一种惯性。
朱常溆倒是早早地就将此事记在心里。他记得前世伪楚王案中,就曾有人上疏指责沈一贯收受楚王朱华奎的重金贿赂。这次现有河南三藩的不安定,再有朱华奎的身世不明,沈一贯不想着法子捞钱才怪。为此,他早早就让时常出宫的朱常治尽量留心沈一贯家中的动向。只是这人藏得深,一直没能抓出什么错处来。
朱翊钧的手指不断点着桌上那封朱华赿的奏疏,“溆儿,你——怎么看?”
“自当该查。”朱常溆正色道,“此非小事,何况五位阁臣中,三位都是同意的。”不点头的只有陈于陛和沈一贯。以多胜少,自然应该查一查。
朱常溆度量着父亲的心思,继续道:“虽说沈次辅说的没错,这般大张旗鼓地彻查,的确很容易让楚藩,乃至天下的宗亲对朝廷引起忌惮之心,从而离心。可若他们坦荡,又何须怕?朝廷担心的是混淆血统,唯有做下这等混账事的人才会恐慌。”
朱翊钧细细地想着儿子说的话。
“何况父皇不心动吗?”朱常溆上前一步,“其实儿臣先前就一直想着一件事。”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什么?”
朱常溆贴近了父亲,“除了楚藩。”他从父亲微微抽动的脸颊上看出对此的心动,“楚宗乃天下四大富藩之一。可知其多年经营之下,银钱有多多少。而今国库、私帑空虚,正好填了这个窟窿,解眼前之急。”
他看着父亲逐渐凝重的面色,接着道:“况且楚宗与朝廷离心久矣,嘉靖年间,奉国将军欲入京揭发楚恭王的不发之举,竟在途中就被楚府宗人乱击立死,数年不得沉冤昭雪。若非楚宗对律法。对朝廷怀有轻蔑之心,岂会做下这等事来?”
“那就……先查一查?”朱翊钧还有几分犹豫。
朱常溆点头,“必须查。也好给楚府宗人一个交代。毕竟那么多人对其怀疑,空穴可不来风。”按着他的想法,无论朱华奎的身世究竟如何,他都必须非天家血脉。
唯有如此,才能逐步瓦解楚藩。
当年朱常洵看出朱常洛对朱常汐的嫉恨和不满,利用人心而导致了兄弟相残。那么现在朱常溆同样准备利用人心,让楚宗内部开始生乱。只有他们自己乱了,才能伸进手去搅合。
再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们了。现在已经是万历二十七年,距离努|尔哈赤朝贡的日子越来越近。再过没几年,他就会建立起后金,开始南下攻打大明朝。
现在再不除藩,届时就可就来不及了。朱常溆一直拉着朱常治不断在算军需费用,火器的研制、招募兵士的饷银,还有各种铠甲刀枪弓箭。光一个楚藩,且填不满。
以后要做的事还多着,眼下必须得将削藩给办成了。这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步,连这个都做不到,更遑论是去面对更大的敌人。
大明朝的武力从来不弱。起码朱常溆是这么看的。他自正式册封皇太子后,就一直想着,大明朝真正的症结究竟在于何处。不是武备,而是在朝堂,在乡绅。
朱翊钧想了又想,招来马堂,“立刻点了东厂的人,让他们跑一趟武昌府,连同当地地方官,彻查楚王朱华奎的身世。”
见父亲终于下了决定,朱常溆心下一松。
现在最让朱常溆感到可惜的是,东厂不得为他所用。皇太子和帝王到底差了很大一步,自己绝不能跨过去。况且他还需要内廷来巩固皇权,与外朝相争。
武昌府的楚王府早在东厂第一次过去私下打探的时候,就得到了来自宫里的消息。因为远离直隶,出于对天家的不信任,楚王一直不断向宫中太监施以贿赂。过去所做的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朱华奎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差了心腹带上银钱北上,逐个儿地去拜访朝臣。有些人倒是谢绝了,比如沈鲤。不过另外一些,收了银子后,一口应下。
比如沈一贯。
报信的田义在听到天子正式授意马堂手中的东厂奔赴武昌府时,又打算故技重施,将消息传出京城去。
不过这次他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恰恰让单保抓了个正着。
“田掌印,”单保皮笑肉不笑地朝被人绑住的田义行了一礼,“您这回是想送消息给谁啊?”
田义赤红着眼,咬牙切齿地瞪着单保,“你小子,竟然出卖咱家!”
“非也非也。”单保笑道,“奴才是为陛下效命,忠于小爷。哪里称得上是出卖掌印呢?你我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又何来出卖一说。”
田义磨着后槽牙,“单保,你可是忘了,当初是谁给咱家送了一千两银子,让咱家将你安排去慈庆宫服侍小爷的?现今你倒是忘了当年咱家对你的这份恩情,对咱家拔刀相向起来。”
他见单保神色有些松动,趁着朱常溆还没到场,赶紧劝说道:“如你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小爷还会愿意用你?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小爷心性谨慎,这次之后,可还会向先前那般待你。”
田义说的,单保未必不曾想过。只是当时朱常溆给他许下的承诺实在太过诱人。今日除了田义,他朝自己就会在皇太子登基后成为新任的掌印。
宫中第一大太监的名声实在是太诱人了。太监是绝后之人,他们爱银子,爱权柄,再没有旁的什么东西可让他们惦念的了。
朱常溆领着人,站在屋外。他示意身后的宫人们不要说话。屏气凝神,想听听单保是怎么回答的。
“掌印这是对小爷心怀怨怼了?”单保冷笑,“似你这般不忠之人,岂能留于宫中!今日你敢私通藩王,勾结宗亲。保不准他朝就起了祸心,对陛下动手!”
田义见他将自己的罪名向着最无法辩解的地方歪曲,气得不断挣扎,“单保!你小子这般污蔑,就不怕被雷劈了吗?!”
“单保有什么好怕的?”朱常溆施施然地走进来,对俯身行礼的单保温柔道,“这次你做的很好。”他冷冷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田义,“真正该怕的,难道不是田掌印吗?”
田义在朱常溆的目光中,不断发抖。即便心中知道此番在劫难逃,却还想着最后在搏一把,就是将单保拉下水来也好。“小爷,单保所说的全都不是真的。明明就是他欺瞒小爷和陛下,收受贿赂,勾结宗亲。而今将所有的罪状悉数归于奴才头上。小爷明鉴!”
“我自然明鉴。”朱常溆走近田义,死死地捏住他的下巴,“我早就让人去你在宫外的私宅里搜过了,可是有不少楚藩之物。啧啧啧,田掌印啊田掌印,该说你是不小心呢,还是胆子太大了?这样的东西不留着销毁,还堂而皇之地摆在家中,这不就是等着人去搜吗?”
田义有些糊涂,不知道这是朱常溆在诈自己,还是的确从自己宅中搜出楚宗之物。他分明记得很清楚,一切有关楚藩的东西,自己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正当他迷糊的时候,就听朱常溆贴着他的耳朵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宫外搜罗扬州瘦马,安排那些烟花女子入宫服侍父皇,妄图取代母后的地位。”
这回田义是真的认栽了。归根结底,原来早在几年前自己就被皇太子给盯上了。自打他发现朱翊钧对瘦马不感兴趣后,就再也没有安排人入宫了。这几年一直风平浪静,却没想到皇太子先前不发落自己,是为了寻一个更重的罪名置他于死地。
田义的瞳孔微微放大。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究竟隐忍了多少年?不过一个年轻人,他的城府竟然有这般深?自己……究竟是惹到了那尊大佛。
朱常溆挺直了腰板,“我已将田义的所有罪名上报于父皇,父皇将处置权交予我手中。田掌印,不,父皇已经将你卸了职。田义,是时候该上路了吧?”他向单保挥挥手,“动手吧。”
单保弯着腰,略带着些谄媚,“这儿脏得很,小爷且回宫去。奴才自会办妥了差事。”
朱常溆点点头,“唔”了一声,袖手离开。
田义惊恐地望着两侧侍卫抽出明晃晃的刀子来,那柄刀子薄如蝉翼,很是眼熟。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幕。那是个晚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刀子插入田义的皮肤,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等皮肉混着血落在地上,他才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单保背着,冷眼看侍卫行刑。田义的嘴早就被堵住了,只有瞪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才叫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有多痛苦。
朱常溆出了屋子,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上头飘着极薄,极淡的云彩。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吩咐道:“回启祥宫去,向父皇复命。”
停在屋外的皇太子肩舆重新被人抬起,缓缓朝启祥宫的方向而去。
朱翊钧在殿内批阅奏疏,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又将目光重新放回奏疏上。“人都处置好了。”
朱常溆拱了拱手,“父皇放心,都已经处置妥当了。”
“嗯。”朱翊钧手中的笔一顿,在奏疏上留下一个无比突兀的点。原本他对楚藩还留有一丝怜意,现今却是只想让整个楚宗全都给削了。
这手可伸得真长啊,直从武昌府到了直隶。也罢,既然这么想知道京里的消息,那就让他们自己亲自到京里头来看一看。
远在武昌府的楚恭王妃不小心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汝窑花瓶给碰倒了。瓷瓶摔在地上,里头的水和花混着碎瓷散落一地。她摸了摸自己跳个不停的眉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