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你在额娘身边辛苦了,出去散散吧。”
皇太极红着一双,朝父亲行了礼,撩开帘子走出去,眼中的泪才掉下来。特地从大明朝请来的大夫说了,他额娘的病很难好了。可是额娘还那么年轻,为什么长生天那么早就要收了她回去。
帐内,努|尔哈赤亲自给孟古哲哲喂药,“身子好些了没有?”他眼带温柔地望着面前这个温顺如一的女子,十几年的光阴似乎并未从她身上发生任何改变,一如当年嫁给自己的时候。
“好多了。”孟古哲哲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贝勒什么时候启程?”
努|尔哈赤喟叹一声,“后日吧。我不在的这段时候,若有事,便去找衮代。若她不理,就让雅尔哈齐出面。穆尔哈齐连年征战,身体大不如前,这些琐事不要去烦他,让他好好歇着。”
孟古哲哲点头笑道:“有皇太极在身边,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她目光如水,“谢谢贝勒赐了我一个那么好的阿哥。”
“是父祖显灵,庇佑着我们。”努|尔哈赤略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你自己小心些身体。”
孟古哲哲却在此时叫住了他,“贝勒。”
努|尔哈赤转过身,“怎么了?”
孟古哲哲咬着唇,眼中泛着波光。病榻美人最是叫人动心。“我、我想请额娘从叶赫过来,看看我。”她哀求道,“我知道阿珲得罪了贝勒,可贝勒能不能看在我服侍了多年的份上,看在皇太极的面上,让我额娘过来?”
“别哭。”努|尔哈赤走过来替她擦了泪,“我这就叫人去叶赫,让纳林布禄送你额娘过来。”
孟古哲哲喜极而泣,“多谢贝勒。”怀着即将能见额娘的欣喜,她心下一松,终于能安心睡去了。
努|尔哈赤在榻边看着心爱女子的睡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八年前,孟古哲哲的阿珲纳林布禄连同九部向努|尔哈赤发起进攻。努|尔哈赤以少胜多,大怒之下,将叶赫部的布塞砍成两截的尸体送回叶赫。虽然之后纳林布禄在建州女真的强压下,不得不低头。可叶赫与爱新觉罗两部就此结下了深仇。
努|尔哈赤不会为了孟古哲哲去请来她的额娘。明知纳林布禄会拒绝,岂非自找没趣。
孟古哲哲并不知道努|尔哈赤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此时的她正做着和额娘相见的美梦,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万历二十九年冬末,□□哈赤带着大批的贡品南下。北地的冬天总是来得更早,这时天冻地寒,女真和蒙古都蜷缩在温暖的帐篷里,除非必要,并不愿意出来。
该从大明朝抢的,早在深秋就动手了。下一回,得到开春时分。
冬季,大明朝的边境引来了暂时的平静。
经过长途跋涉,努|尔哈赤终于进入了直隶。他一路蜿蜒南下,抵达了京师。
宫里早早地就生好了火龙。中宫的身子不好,膝盖也有旧疾,圣上心忧皇后的身体,早在秋日就让宫里准备起来了。
在乾清宫负责这件事的是王义,新任司礼监秉笔。他倒是和陈矩颇投缘,两个人相安无事,各自管着各自的差事。朱常溆依着前世对王义的了解,也不曾多加提防。
可是即便火龙烧得再旺,郑梦境仍旧觉着冷。她现在几乎都不出殿了,整日就在乾清宫的里殿,不是在床上歪着,就是躺在贵妃榻上躺着。身上裹着好几件厚衣裳,手里捧着暖炉,脚边也用火盆烤着。
这才觉着好些。
可膝盖照旧还是冰凉凉的。
这一年年的,她的膝盖越发难熬起来。盖因当年太庙前的席藁待罪。朱翊钧看着心疼,却也没法子。只得叫宫里人越发仔细地看顾着。
朱常溆在前面看完了奏疏,就向父亲告了假,进来里殿偷闲。
郑梦境放下手里的书卷,嘲笑他,“不知道的还当是小老头子呢,年纪轻轻的,怎得到了冬天就没精神了?”说着打了个哈欠,“要不要同我一起歇个觉?”
朱常溆摇头,他是特地寻了借口来找母亲的。现在母亲整日都呆在乾清宫,他都找不到什么机会好和母亲说说话。
“知道你来就是有事。”郑梦境将身子往里头挤了挤,拍了拍贵妃榻边上空出的位置,“来,坐吧。”
朱常溆在榻边捱了半个屁股坐下。“母后,”他犹豫道,“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郑梦境斜了他一眼,“对着我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朱常溆一咬牙,“我想趁着努|尔哈赤来京师纳贡,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给杀了。”
郑梦境很平静,她知道儿子一定会有这个念头。
因为曾经她也是这么想的。
“杀了之后呢?”郑梦境面色淡然,“怎么善后?人死在大明朝境内,还死在了京师,死在了皇宫。你让建州女真心里怎么想?现在的大明朝,可有实力对抗建州女真全力之下的疯狂进攻?”
朱常溆语噎。这些他自然是想到的,在脑子清楚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可一旦怒气上了头,一切的理智都被抛到了脑后。
他无法忘记当年自己站在煤山上,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李贼入京的。又是如何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大明朝对后金的节节溃败。他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愤怒,绝望,恼恨。
他就是想这么干!很想很想,不计后果地,看在这人死在自己面前。
没了努|尔哈赤,就不会有永平四年的失守,也不会有萨尔浒之战,更不会有以后的大清朝。
偏这个时候,理智又一次在他心里冒了头。母亲说的每一点,都是正确的。
现在的大明朝并没有和初步统一了女真的爱新觉罗氏抗衡的能力。一旦努|尔哈赤死在京中,建州女真立刻就会组织起人马来寻仇。而唯一能与之抗衡的辽东铁骑早在浑河之战时,就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精锐,至今还没缓过气来。
郑梦境不管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继续慢悠悠地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可能亲自去杀人。”她瞥了眼面色苍白如纸的朱常溆,“如果是洵儿在,兴许还能帮上忙。可独你一个人,并没有这个能耐。”
朱常溆咬紧了牙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臂上青筋直爆。
“届时消息漏出来,朝臣怎么看你?天下百姓怎么看你?”郑梦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的皇太子位,还坐得稳当吗?”
郑梦境将头微微仰起,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婆娑竹影。“不错,在你之后最有可能继承国本的,只有治儿。是你的同母兄弟。但你甘心吗?或者我换个说法,”她定定地望着儿子,“你觉得治儿会是个好皇帝吗?”
朱常溆抿紧了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也许到时候,朝臣会以后宫空虚,强逼你父皇广纳秀女。”郑梦境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冷笑来,“陛下的身子还康健着呢,想再生几个皇嗣,一点问题都没有。朝臣是不会甘心让治儿坐稳这个天下的,将做哥哥的赶下去,焉知他日弟弟称帝后会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彼时不仅仅是你,太子妃、姝儿、治儿、媁儿,连同我,全都落不到一个好下场。”郑梦境目光直逼着儿子,“还有你父皇,他也不见得有多好过。你是当过皇帝的人,心里明白身为大明朝的九五至尊,究竟受了多少制约。”
朱常溆回忆起过去,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积聚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郑梦境喟叹道:“杀了一个努|尔哈赤,还会有其他人。我听说他的几个弟弟,舒尔哈齐、穆尔哈齐、雅尔哈齐,都不是什么善茬子。倘若老天爷注定要让大明朝亡,就是杀了一千个、一万个努|尔哈赤,甚至杀绝了整个北夷,还是会亡。”
“唯有大明朝真正地富强起来,百姓安居乐业不发愁,将士固守疆土不退让,朝臣疏于党争而计民生,方才有逃过灭国之局的可能。”
朱常溆浑身一震,“母后……”他哑然,甚至想不明白,这些都是母后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
“很奇怪吗?”郑梦境莞尔一笑,“乾清宫可不是白住的。天天在这里,就是再不想听,外殿的说话声仍旧会传到里殿来。溆儿,我能做的并不多,甚至还回担心,有朝一日你和你父皇会疑我。青史之上,并不是没有过女子称帝。当一个人怀疑对方时,任何的可能都会去联想。”
“我并不能阻止你去杀努|尔哈赤,也不想阻止。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要明白一件事,无论你做出了怎样的选择,最终都会得出一个果。而你,就必须为这个果付出最终的代价。”
郑梦境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合上眼。“留着努|尔哈赤,日后你将会面对建州女真的崛起,甚至可能最终仍然会兵临城下。杀了努|尔哈赤,事情也不见得就会轻松。溆儿,你自己想明白了,要怎么去做,便行了。作为你的母亲,无论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朱常溆起身,向母亲磕了个头,一言不发地出了里殿。
朱翊钧正同阁老谈完事,将人赶回去,扭头却见儿子,满怀心事地从里头出来,不由奇怪,“怎么了?这是做错了什么事,叫你母后责斥了?”
朱常溆摇摇头,“母后并未斥责于我,是我自己想不明白事。”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同父皇说说看。”朱翊钧乐呵呵地朝儿子招招手,“过来这边。”
朱常溆慢慢地走过去,在父亲的面前蹲下来,头贴在父亲的膝上,就像小时候,偶尔几次同父亲撒娇那样。“父皇,你有没有怕过?”
“怕过什么?”朱翊钧噙着笑,问道。
“怕……现在做的事情,对于将来而言,会是一个大灾难。”
朱翊钧想了想,“以前没怕过,但是现在怕了。”他的手在儿子背上轻轻抚着,“以前年纪轻,很多事情没想太多,觉得自己既是这天下之主,难道恣意一些都不行吗?可现在却觉得,恣意了,却保不准会叫旁人受害。”
他眯着眼,不知心里想起什么事。“十年的时候,朕听信谗言,下旨清算张家。可最后呢?什么结果?当时年轻气盛,倒是恣意了一把。可这苦果,直到今日都叫人难以咽下。”
“昔日朕荒唐过,颓废过,可现在想来,有很多事其实略忍一忍,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父皇不知道你母后同你说了什么,但你再不乐意,也得将她的话给听进去。不是为着你好,做什么要同你说这些?”
朱常溆哽咽,“儿臣心里知道的。天底下再没有比父皇和母后对儿臣更好的人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虽然这忍字一把刀,在当时不断剜你的心尖血,可只要过去了,自然就会天高海阔。”朱翊钧浅笑着道,“有什么烦心的事,别放在心里头,同父皇和母后说说。有不愿说的,就是和太子妃说说私房话也行。一个人,总会憋坏的。”
朱常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前世的经历至今都还是他心中最大的梦靥,他不知道此生能不能挺得过去。但终有一日,当那些都烟消云散之后,他一定可以释怀。
不过,这一日绝非是今天。
朱常溆朝父亲的桌上看了眼,“小歹青又要求开市了?”
“是啊。”朱翊钧满不在乎地将奏疏给他看,“究竟开不开,大学士们各持己见。沈一贯倒是觉得要开,起码可以避免敖汉部继续对边境的侵扰。可沈先生觉着,一旦开了,会让女真和蒙古得到了物资,再一次成为大明朝强劲的敌手。”
朱常溆垂了眼,“两位阁老说的都有道理。”
“朕还没想好究竟怎么做,不过……”朱翊钧垂首慈爱地望着儿子,“虽然朕觉得,此事利于民,但还是想听听溆儿的看法。”
朱常溆听出父亲更偏向于开市。他记得几年前,还未丁忧的李化龙也曾上疏提出为了安抚敖汉部,应当重开义州的木市。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现在的大明朝尚未有能力应对强势的蒙古和女真。即便是李化龙这样的彪悍性子,积累下赫赫战功的文臣,也不得不选择妥协。
“若有利于民,自当是开。”朱常溆沉吟了几分,他还有其他的想法,“况且我们也可趁机积攒战马。”
朱翊钧心中一凛,立刻就听出儿子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备战?”
“不错,备战。”朱常溆认真地望着父亲,“努|尔哈赤势起,鞑靼又蠢蠢欲动,辽东李氏恐日后未必是其对手。放眼长远,若不从当下准备起来,恐怕日后必逢不测。”
朱翊钧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他冲儿子摆摆手,“你等等,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一想。”
儿子的话,说出了一直以来他不敢面对的问题。
其实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了。努|尔哈赤既然统一了女真,心中必会存下偌大的野望。再有曾经被祖宗从中原赶出去的蒙古各部,难道他们就不想从前朝攻入中原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吗?
曾经,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
现在,这个曾经被无数先祖想过的问题再一次摆在了朱翊钧的面前。
必有一战。
在这一刻,朱翊钧发现自己对努|尔哈赤起了杀心。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杀了此人,已经统一起来的女真诸部,指不定就会开始内讧,继而沦为一盘散沙,再也起不来了。
但很快,朱翊钧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是大明朝的天子,先生们自小就教导他,理当走君子之道。暗杀之为,实在小人行径。
可万一……努|尔哈赤真的成了大明朝最大的威胁呢?
朱翊钧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让身旁的儿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和自己方才一样。
朱常溆微微笑了,他知道父皇最后选择的路,还是会和自己一样。
没有粮草,没有军费,没有良将,什么都没有,他们怎么和女真打?无非是自取灭亡。
忍字头上一把刀。眼下忍不了,就只会加速大明朝亡国的脚步。而他和母亲先前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乌有。
朱常溆看着父亲,平静了自己的呼吸。在这一瞬间,他想了许多事,前世、现世,两辈子曾经经历过的事,一件件地在脑海中浮现。
“父皇。”朱常溆轻轻唤道,“要开市吗?”